八旗子弟的頹廢美學（4）
　　
　　當然，他們已經(jīng)精神萎縮，提不起精神去做一點有意義的掙扎和上進，甚至也懶得去為稻粱謀了。他們沉醉于所曾扮演的社會角色中，自我意識與自我現(xiàn)實發(fā)生了嚴重的錯位，明明已經(jīng)破落到食不果腹的份上，還以拿手藝換錢為“丟人”?！案C囊廢”、“廢物”是他們的自喻和自嘲。他們的確是某種情境中的廢物，不過看得出來，他們并不以“窩囊”為恥，這是他們保持內(nèi)心清高與優(yōu)雅的一種安慰。清末皇族愛新覺羅奕賡，是一個有名的大才子，就曾將自己的作品署名“天下第一大廢物”。
　　
　　在歷史廢墟間，這些精神“闊綽”經(jīng)濟“貧困”的末世旗人，久久徘徊著，不忍離去。當然他們都是普通人，無力從其中反思歷史律動、文明興頹的意義，他們只能對過往生活的細節(jié)變本加厲地摩挲思辨。
　　
　　八旗子弟的沒落，給北京添上了一層傷感與懷舊的情調(diào)。這種占了主導與統(tǒng)治位置的文化，在長久的時期里，無疑地成了北京市民的榜樣。旗人文化的諸多特質(zhì)，也被大量淪為貧民的八旗子弟傳遞到了市井民間。流風所被，北京市民那些玩蛐蛐、養(yǎng)鴿子、栽花、喂貓的生活情趣，說書、唱戲、彈弦子、玩八角鼓的藝術品味，大多與旗人曾經(jīng)的生活方式有關。在相當程度上，北京城獨具的那份風雅，正是系于晚清貴族社會的習尚。北京人的閑逸，他們的享樂意識，他們有錢的真講究，沒錢的窮講究的生活藝術，也間接源自清末以來八旗文化在市井中的傳播。
　　
　　在上世紀二十年代，羅素與杜威依舊會為雕梁畫棟的老北京那緩慢節(jié)奏與考究的吃穿而吃驚。作為農(nóng)業(yè)文明城市形態(tài)頂峰的北京，極富貴族氣質(zhì)的優(yōu)雅與奢侈，那是一種由太多無所事事之人所造就的“熟透了”的文化氛圍，也大抵與精致優(yōu)雅、體現(xiàn)著尚文風范的京城八旗文化有關。
　　
　　如今在北京的書畫界，還很活躍著為數(shù)不少的愛新覺羅氏的書畫家，宛然形成了中國近現(xiàn)代書畫的一景。當然在他們充滿書卷氣的生活中，已難覓昔日祖先勇武的神姿，而只能作為對某種歷史文化的最后見證了。
　　
　　晚清旗人除了將儒文化所倡導的藝術式生活發(fā)揮到了極致，他們自己也越來越像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的漢族士人。金寄水就是一個例子。他本是多爾袞的后裔，但在他身上已經(jīng)看不到任何多爾袞的蠻勇殘暴了。相反，他呈現(xiàn)給我們的形象，完全是一個典型的書卷氣很濃的文人，一個在京城八旗文化氛圍中成長起來的中國文人。
　　
　　對于自己的家族和血統(tǒng)，他完全是一種漠然甚至回避的態(tài)度。偽滿洲國曾拉攏過金寄水，但被他嚴詞拒絕了，并表示自己決不做石敬瑭兒皇帝的臣子。這樣的心性與做派，完全是很漢化的。這個八旗舊王孫的所作所為，為漢民族文化的魅力提供了新證。
　　
　　金寄水在去世前曾自作了一副對聯(lián)：
　　
　　人世已無緣，漫云宿業(yè)難逃。過眼云煙休再夢；
　　
　　他生如有約，縱使前因未了，傷心舊地莫重來。
　　
　　八旗子弟的“墮落”是從頭就開始的宿命：他們用了三百年的時間，為自己筑造了一座淫靡虛浮的末世天堂。的確，不論往日的傳奇多么絢麗動人，也不過是已經(jīng)過去的風景，是死掉了的故事，生命是如此嬗遞紊亂，照道理說，已經(jīng)看到生命另一面風景的八旗后裔們，還有什么心情斤斤計較浮世人生？縱使前因未了，傷心舊地莫重來——他們一意孤行地將自己放逐在了時間的邏輯之外，他們的魂魄也隨之消散。我仿佛聽到了陣陣歌哭之聲，從那副對聯(lián)悲涼的字里行間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