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很多年以后,我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無恥。我在母親死去的遺物中,發(fā)現(xiàn)了一張自己最早的照片。一個小小的男孩偏執(zhí)狂一般地張著大嘴,站在山路旁,戴著一頂鐵灰色的鴨舌帽,那帽子很大,完全蓋住了男孩的額頭。他撅著嘴,不屑一顧地看著鏡頭,眼里流露出放肆的表情。他的鼻梁很塌,皮膚很黑,穿著不合體的衣服,手里還緊緊地攥著一把鐮刀。起初我很驚詫,我以為自己是葫蘆娃,不承想,原來卻只是一個少年閏土??墒呛髞砦腋淖兞酥饕?,我愛死了那張照片。我覺得他是如此的成熟、標(biāo)致,且牛皮烘烘。
我只能這樣做。因為自欺欺人原本便是我的一貫?zāi)檬趾脩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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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我想起來了,那是我的第一張照片,那是穿著卡其布藏青色中山裝的父親給我拍的。那時候的他還很年輕,身上有些時髦的東西,只是個子不高,走在高挑的母親旁邊,有些唯唯諾諾。當(dāng)時他帶了一個反轉(zhuǎn)的相機上山來,引起了轟動。他給很多人拍了照片,那些人穿著自己最得意的衣服,一個個眼神直勾勾的。我記得那一次轟動的場景,像趕集一樣,山后的人家都聞訊趕了過來。父親拍得汗流浹背,母親則袖著手,緊皺著眉頭站在一邊,高挑的身材像圓規(guī)一樣。我站在圓規(guī)的遠處,像一個沉默的小賊。
那天母親是來接我下山的。我非常不高興,她也是。因為我看見她的時候,沒有任何表情。奶奶讓我叫她媽媽,我很不合時宜地叫了一聲阿姨,她很是惱火。我看出來,她當(dāng)時想抽我,但我的眼神讓她明白了這樣做的結(jié)果。于是,她只好放棄,并索性站得離我更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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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記得離開大山的時候是一個黃昏。我穿著父親買的小海軍服,哭得呼天搶地,奶奶也哭得不行。我抱著她的大腿,她撫摸著我的頭,在那一刻,我感覺世界就是一坨狗屎,永遠無法如我們所愿。
我坐在長途汽車上,手里攥著母親送的畫片,看著奶奶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山路的拐角處。那一刻,我第一次明白了絕望的含義。它如此深刻地鉆進我的腦海。畫片被我丟棄在了風(fēng)中,我看著它被風(fēng)吹得很遠。母親驚聲尖叫著,要求停車,那個叼著煙卷的司機沒有理會她,只有父親在一旁好言相勸。我無動于衷地看著窗外,畫片不見了,奶奶不見了,大山不見了,我的皇宮,我的明天的明天的明天,通通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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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后,我印證了自己當(dāng)年的想法。我?guī)е粋€女孩回到了那里。記憶像個人盡可夫的婊子,將我進行了一番羞恥的玩弄。童年的印象就像幾束稀散的陰毛,被歲月打磨得毫無光澤。我很后悔自己的一時沖動,飛機火車再加長途汽車,我用盡一切現(xiàn)代化的辦法,從北京的高樓大廈逃離到大山,卻發(fā)現(xiàn)大山里早已空無一物。走的時候,我沖著大山瘋狂地號叫了幾聲,抽了自己幾個響亮的耳光。
我要讓自己記住。在出生后的第二天,我他媽的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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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活過來的時候只有在夢里,那是我唯一能與大山溝通的方式。我穿著各式各樣的衣服,變換著各式各樣發(fā)型,看著一個孩子在山路旁的大青石上左顧右盼。
只有風(fēng)在肆無忌憚地呼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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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風(fēng)像極了地鐵里的聲音。我第一次來到北京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了。后來我曾無數(shù)次站在地鐵的出口處,聽著那轟鳴聲從黑洞傳來,突如其來的風(fēng)如同十萬雙迅猛甜蜜的手將我擁抱,我閉著雙眼,渾身戰(zhàn)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