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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那件衣服充滿了魔法,脫下它時,父親和藹而大大咧咧。穿上時,他蹺著二郎腿,眼神焦慮而憂國憂民。自從父親當上干部以后,他開始關(guān)心我和哥哥的學習。他命令我進入班上的前五名,那簡直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于是,我更多次地被罰跪在搓衣板上,看他們吃飯,父親吃飯時也不愿脫下那件衣服。而這個時候,哥哥從來沒有跪過,他的成績很好,他搶著回答問題,他長得就像招貼畫上的好少年。他戴著紅領(lǐng)巾,每周一都負責學校的升國旗,他很得意他的現(xiàn)狀,吃飯的時候如風卷殘云。我跪在那里,看他的紅領(lǐng)巾和父親的兩把尖刀,把所有的菜都消滅了。而母親,則照例在沙發(fā)上吃著食堂的饅頭,對眼前的一切不聞不問。我肚子很餓,我看著他們,面前是那張鮮紅的試卷,試卷上有一個大大的六字。我想起那像黃鼠狼一般的朱老師,他低著頭,拿著手中的試卷,眼鏡滑到了他的鼻尖上。他看著我們,一字一頓地說,何為,六分。全班炸了鍋一般地笑,王亮笑得尤其兇,桌子都快被他拍爛了。朱老師不動聲色地看著眼前的場景,我則默默地低頭走上前去,試圖拿自己的試卷。當我伸出手,試卷被他按住了,他不看我,卻從鼻孔里哼了一聲,慢慢地說,王亮,三分。話音一落,整個教室都被掀翻了。五分鐘后,我和王亮站在了走廊上,沒人搭理我們,我們彼此對視著。王亮皺著眉頭說,媽的,我怎么考的比你還少。說完愣了會兒神,自己又笑了,說,嘿嘿,我一向比你少。
父親看見這張試卷后,暴跳如雷,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拆了一個竹掃把,狠狠地收拾了我一頓,隨后照舊讓我跪在了那里。我肚子很餓,我也很不高興。我想回家,我想到山上去,我不喜歡這里的一切。我想著想著,開始抽泣起來。父親吃完了飯,蹺著二郎腿,剔著牙,抽著煙。他翻閱著手中的《人民日報》,用眼角瞥了我一眼,說,知道羞恥了吧?知道哭了吧?七歲的我流著淚花迷茫地看著他,點了點頭。羞恥是個什么東西呢?我琢磨著,聽見哥哥在一旁討好地說,亮雞屎考了三分。父親立即狠狠地拍了拍桌子,大聲說,你怎么能和這種人去比呢?你怎么就不會往好的看齊呢?以后不準和他來往了,近什么赤什么,一團黑。我低著頭,我肚子很餓,我什么都說不出來,我想回家,我不想活了。父親說了一通話,我聽懂了,他叫我每天和王廠長的女兒一塊去上學。他袖著手,琢磨著想去趟班主任家里,叫老師給我換一下座位,換到和王廠長的女兒靠近一些,同桌最好。他在和母親商量,以毋庸置疑的口吻。我聽著,無動于衷,淌著淚花。我不知道活著有什么意思,在那一瞬間,我不知道我為什么還要活下去。我開始幻想,我幻想自己坐在大青石上,幻想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了,父親暴斃,母親遠嫁天涯,哥哥被惡魔收養(yǎng),我孤苦伶仃地走在異鄉(xiāng)的路上。地平線上升起一輪皎潔的明月,奶奶在輕輕地呼喚我的名字,叫我回家,回家。我的淚水模糊了雙眼,我看不清前方,我的心被絞成了一團。這時我被人猛地拉了起來,被一個人猛地攬入了懷里。我是在做夢嗎?還是在幻想?我真的看見奶奶站在我的面前,她瞪大了雙眼,看著父親,她真的站在我的面前。我抬頭看著她,聽見她在教訓父親,我什么都聽不見,我的心中被巨大的喜悅和震驚充盈著,原來我是有魔法的,我一想誰誰就會來。天啊,我是一個有魔法的孩子。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