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回身向七十二蹬臨街的樓房看。樓房上所有的窗子都敞著，因此不能斷定老刁從哪一個窗口向他投出的紙飛機，但他斷定老刁一定躲在哪一個窗口里看他。他先叼一支煙在嘴上，然后用打火機把紙飛機點燃，再用紙飛機點燃香煙。邊吸煙邊沿著七十二蹬緩緩地向下走，其間深沉地咳嗽，他要讓老刁和七十二蹬居民看到他，看到他的堅定與自信。同時也是示威，向海查干人示威，包括梁洪疇和忠貞那狗東西。這些東西們也一定在看著他，在空房里面和垃圾堆后面。
　　
　　手機響了，他沒看來顯就自報家門：
　　
　　午報社會部，首席鐵肩。
　　
　　來電話的是黎志堅愛人，肖慶蕓。
　　
　　黎志堅的父母是比知識青年早下鄉(xiāng)十幾年的支邊青年。他出生在倭肯河。倭肯河從小興安嶺流出來，流入三江低地，消失在海查干大沼澤。倭肯河上游的水質比海查干好，他又是兩個塞北市青年的產(chǎn)物，所以他身材高挑，皮膚潤澤，牙齒也不暗藍。
　　
　　十七歲那年，外祖父在塞北市電機廠退休，他頂替接班進了城。他和肖慶蕓同一個班組學徒，師傅是肖慶蕓的爸爸。老肖當時帶了三個徒弟，他和肖慶蕓之外，還有一個叫杜平凡。而今杜平凡出息了，不平凡了，在臨江區(qū)工商局任市場科科長。
　　
　　老肖大大咧咧的性格，膝下只有肖慶蕓一個，因此他喜歡男孩，把黎志堅和杜平凡當做兒子看待，他的家成了三個年輕人共同的家。兩個男孩之間，老肖偏愛黎志堅，一是少小離家令人憐憫，二是文靜恭順頭腦聰明。但杜平凡也討人喜歡。杜平凡手腳勤快，接人待物圓滑周到，學徒的幾年間，肖家買米劈柴、安裝土暖氣等等事務被他辦得妥妥帖帖。
　　
　　老肖死于一次工傷，具體說是被機床里飛出的一塊鐵擊碎了肝。之后那塊鐵落在地上彈起來，又擊掉了黎志堅的一顆下牙。
　　
　　老肖橫躺在害死他的那臺機床下，肖慶蕓、黎志堅、杜平凡跪在他身邊哭。十分鐘之后救護車開進車間來，而老肖已經(jīng)死了。十分鐘之間，老肖只做了一件事，他拉住肖慶蕓的手，指指黎志堅，又指指杜平凡。
　　
　　此后不久，老肖的老伴也死了，肺癌，從發(fā)病到死亡不過兩個月。
　　
　　肖慶蕓成了孤兒。
　　
　　做了三年的孤兒，肖慶蕓做不下去了，到獨身宿舍找黎志堅哭哭啼啼，說咱倆搞對象吧。黎志堅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只說自己沒有搞對象方面的經(jīng)驗，你讓我考慮考慮。肖慶蕓說考慮什么考慮！俗話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我爸爸把你當成兒子，你就該把我爸爸當成父親，把我爸爸當成父親，就該把他臨死前的動作當成遺囑。我爸爸指指你又指指杜平凡，意思是讓我在你們兩個之間選一個搞對象。我選你。
　　
　　黎志堅說，怎么不選杜平凡？
　　
　　肖慶蕓說，討厭他的破車嘴。
　　
　　杜平凡話多，綽號杜破車。
　　
　　杜平凡落選后難過了一陣子。僅僅是一陣子，有破車嘴的人不會難過很久，他們很容易就會把難過給說出去。在料理了老肖兩口子喪事之后的第四年，他又料理了肖慶蕓和黎志堅的婚事。
　　
　　黎志堅在婚姻選擇上雖然處于被動，但娶肖慶蕓的當時并不后悔。當時的肖慶蕓失之嫵媚但富于剛健，五官端正臉色微紅，兩條濃且長的眉毛貫通起來，醒目而張揚。更好看的是身材，細高筆直，春秋時常穿一件紅風衣，因此工廠里的男青年稱她為流動紅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