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挑了一條白色連衣裙，是我爸爸喜歡的款式，詩意盎然。我換上它，愉快地走在街上，路過河道時顧影自媚，驚嘆：呵，仙女。
　　
　　我費了很大力氣才找到那條小街，太久不來了，若不是記得公寓外墻上有一幅涂鴉，我怕真會迷路。父親在這座樓里租了一套舊公寓，用他自己的收入，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動用家里的銀行賬戶了，不和我們有任何經(jīng)濟往來。
　　
　　這是一幢沙俄時期的老建筑，外墻雕花，柱子上塑著巨大的希臘神話式的石像，曲肘向上，托著露臺。這樓從外面看氣派十足，樓內(nèi)卻年久失修，我走進昏暗的樓道，樓梯是木頭的，高跟鞋踩在上面格外響。我按了門鈴，無人應(yīng)門，于是拿出鑰匙，自己開門進去。這是我14歲時向父親要的生日禮物，那年我被允許獨自旅行，我便要了這串鑰匙，這樣我可以隨時去彼得堡找他，而不必等他邀請。我爸說：“你就要這個？這算什么禮物，再要點別的吧?！蔽矣X得這就夠了，這份禮物很好很強大，讓我在父女關(guān)系中獲得了一份主動權(quán)。
　　
　　我走進屋子，一股濃烈的松香味撲鼻而來，沿墻堆放著大大小小的畫框，滿地都是油彩和畫筆，桌上堆著餐盒和空啤酒瓶。這片狼藉讓我很安心，他還沒有女人。
　　
　　我收拾了桌子，繞著房間看他的畫。他有一系列新的作品，在樹林、在湖邊、在街頭咖啡館、在大學(xué)校園……不同的場景，但每一幅上面都有一個姑娘，披肩長發(fā)，白色紗裙，卻看不清臉。我看看自己身上的白裙子，笑了，他就是有白裙情結(jié)。
　　
　　等著等著，我竟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夢見小時候，我們?nèi)以谝黄穑錁啡谌凇?br>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父親輕輕搖醒，他戴著漁夫帽，滿臉胡茬，我都差點認不出他來。他說：“小姑娘怎么突然跑來了？”
　　
　　我問：“不歡迎？”
　　
　　他說：“傻孩子，你提前說一聲，我就不出去了，等久了吧？”
　　
　　我點點頭，說：“我餓了?！?br>　　
　　他拿來面包和超市買來的幾種盒裝沙拉，問我：“你喝酒嗎？”
　　
　　我說：“我五毒俱全?！?br>　　
　　他皺皺眉頭，說：“把煙戒了吧?！?br>　　
　　我笑起來：“我以為你會讓我戒色呢?！?br>　　
　　他問：“為什么？”
　　
　　我說：“色字頭上一把刀啊。你當初就是沒抵擋住色誘，才壯烈犧牲的。要不被女色拉下馬，你現(xiàn)在怎么也該是個副部級干部了吧？”
　　
　　他窘迫地笑道：“敵人太強大啊，不好抵擋?！?br>　　
　　對于他描述的敵情，我表示懷疑：“有那么難？不就是個波斯貓嗎？ ”
　　
　　“有你這么說話的嗎？”他瞪我一眼，想了想，糾正道，“那是愛情?！?br>　　
　　我不屑地說：“你們有屁的愛情。拿出來給我看看啊，就是被荷爾蒙嗆的?！?br>　　
　　他作生氣狀：“小丫頭懂什么？”說著從櫥子里拿出一瓶紅星二鍋頭，招呼我喝酒。二鍋頭？這酒我在大周那里喝過一次，有一種豪放的北京味兒。其實在俄羅斯搞到二鍋頭并不難，在莫斯科的中國大市場里，從“老干媽”辣醬到中華牌香煙一應(yīng)俱全。但我還是有些驚訝，爸爸來俄羅斯十幾年了，從未見他喝這酒，后來修煉成了藝術(shù)家，那更應(yīng)該選擇有文藝腔的品類了。
　　
　　我問：“怎么喝上這個了？”
　　
　　他自嘲地笑笑：“老了，思鄉(xiāng)之情也重了?！?br>　　
　　他給我們分別滿上一小杯，愉快地說：“祝賀我的女兒考入莫斯科大學(xué)。”
　　
　　我們碰杯，一飲而盡。這酒辛辣提勁，感覺一股暖流注入身體。我想，這就是北京的味道。
　　
　　我看著他的新作品，問：“怎么開始畫人物了？不是從來只畫風景嗎？”
　　
　　他眼底閃過一絲憂郁：“最近越發(fā)思念你姐姐?！?br>　　
　　我姐姐？那個素未謀面的萬紅？我隨口應(yīng)道：“聽說她考了北京大學(xué)？”
　　
　　“真的？你從哪里聽來的？”他眼睛一亮，激動得不能自已，“你們倆太令我驕傲了。”
　　
　　他的反應(yīng)讓我證實那個猜想，那個狐貍女人果真又騙了我，她根本沒有萬紅的消息，她又一次利用私生女的軟肋操控了我。
　　
　　爸爸興奮之后，又嘆息道：“她考上北大，我哪有資格高興呢？在她的教育中，我沒有盡到任何責任。我欠她太多了?！?br>　　
　　我苦笑，你何嘗對我盡到做父親的責任？我考上莫斯科大學(xué)又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哦，有的，因為我是私生女。決心上莫大，是因為私生女的嫉妒心；能不眠不休地復(fù)習(xí)，是因為我身體倍兒棒；最終突擊出好成績，是因為我智商足夠高。據(jù)說私生子是激情中的產(chǎn)物，所以健康又聰明。我喃喃道：“我考上莫大，多虧了你啊。”
　　
　　他沒有聽清我說什么，繼續(xù)他自己的話題，指著那些畫惆悵地說：“下個月是她20歲的生日了。畫了這些畫，想送給她做禮物，可是不知道送到哪里?！?br>　　
　　我說：“想她你就回去吧?！?br>　　
　　“你今天有意消遣我啊，明知道我回不去了?！彼駪土P小孩子一樣敲了一下我的腦門，然后走到墻邊，把那些畫一字排開，展示給我看，激動地說，“我有一個瘋狂的想法。我畫上十幅，二十幅，一百幅……我把它們放在畫廊里賣，如果遇到中國人，那就干脆送給他，總有人會把畫帶到國內(nèi)，說不定會有一幅出現(xiàn)在你姐姐面前。也許她并不知道這是送給她的，也許她根本不知道畫中人是誰，也許她見到這畫時我已經(jīng)入土了，但只要她能看到，哪怕只是掃一眼，我都滿足了。”
　　
　　他的雄心壯志聽得我目瞪口呆，我自己滿上酒，仰頭灌了一大口。這二鍋頭怎么回事？剛才還覺得燒心，怎么這次越喝越寒？
　　
　　我說：“下周是我18歲生日，你送我什么？我就在你的面前，不用飄洋過海，不用大海撈針，你送給我的我會好好珍藏一輩子。你送我什么？”
　　
　　其實明天就是我的農(nóng)歷生日，誰也不記得，不告訴他也罷，他本是個沒有心的人，太復(fù)雜了，他理不清的。日歷上白紙黑字的陽歷生日他都看不見，何況農(nóng)歷？來俄羅斯這么多年了，誰還關(guān)心農(nóng)歷呢？只有我關(guān)心，因為我想多一些節(jié)日，多一些理由快樂。這點，我很像個正宗俄羅斯人，他們總是巧設(shè)名目慶祝各種節(jié)日。
　　
　　“下周？對不起，寶貝，我忘記了。我最近有點……”他迷糊地說。
　　
　　“沒關(guān)系，還有九天，你可以抓緊時間給我也畫上一百幅畫。”我的要求很苛刻，但我的語氣寬宏大量。
　　
　　“好的，我知道了?！?他走上來，拍拍我的頭，像哄一只小貓。
　　
　　我直視他的眼睛，責難道：“好的？你聽清楚我要什么了嗎，你就說好？下周六，我要屬于我的一百幅畫。你做得到嗎？你張口就說好？”
　　
　　他笑起來：“18歲了，還這么任性?！?br>　　
　　他不以為意的笑容徹底把我惹火了，我說：“你就敷衍我吧。你根本就不配擁有女兒?！闭f完，我起身告辭，他竟然也不挽留，只是驚詫莫名地目送我。離開時，我踩翻了地上的調(diào)色盤，油彩染在我的腳上，還有我白色的裙擺。
　　
　　彼得堡的夜，街市很熱鬧，風很涼。我到涅瓦河邊，我把裙擺浸在水里，河水冰涼刺骨，手冷到麻木，卻什么也沒搓掉，反而暈成一片更大的污濁。均勻的水紋被我攪得凌亂，水波又把我的倒影切割得支離破碎。我站來，往賓館走，濕漉漉的裙擺貼在腿上，涼透了，我忍不住全身縮緊。我的心臟也縮成了小小的一團吧？它不是也涼透了嗎？
　　
　　深夜回到賓館，看見魏何一個人獨占鑲金邊的大床，睡得很香?？死痛笾艿囊卵澏既釉诖策叄藚s不見蹤影，莫非克拉拉終于被大周的深情所打動，決定從了大周，兩人穿著睡衣出去偷歡了？那吳奕又去哪兒了？
　　
　　我蜷在沙發(fā)上，將身體埋進絲絨抱枕深處，還是覺得透心的涼。點了支煙，借這顆豆大的火星取暖，我知道它無力讓我暖和起來，但熄滅它，會更徹骨的寒。那只小煙灰缸很快就滿了，我把水晶花瓶里的香水百合都扔掉了，把煙灰彈進花瓶里，不知不覺，我的煙都燒掉了，我翻翻伙伴們的兜，搜羅出所有的香煙。我有爹、有娘、有“姐姐”，可為什么我還是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孤獨的小孩。
　　
　　……當年，我父親本來在北京為官，在單位領(lǐng)導(dǎo)賞識下屬尊敬，在家里妻子賢惠女兒可愛，一切都很美滿，卻因為一只波斯貓犯了色戒。我媽就是那只波斯貓，年輕漂亮的俄羅斯駐華女記者，她蠱惑了我那正派的父親，讓他鬼迷心竅犯下大錯，最終被革除公職、妻離子散、背井離鄉(xiāng)。哼，故事真夠俗套的：一身正氣的官員被美色拉下馬，墮落，墮落，最終墮入不可救贖的深淵……
　　
　　我坐在沙發(fā)上一夜未眠。第二天早上，魏何醒來，慵懶地掀開被子，睡眼惺忪地靠在華麗的大床上，王子氣質(zhì)更加濃郁了。他問我：“什么時候回來的？”抽了一夜煙，房間里空氣能見度極低，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也應(yīng)該看不清楚我的表情吧，這是個安全距離。
　　
　　我說：“早安！怎么就你在這里，克拉拉她們呢？”
　　
　　“別管他們。你怎么了？”說著，魏何下床向我走來。
　　
　　“我挺好的啊?！蔽叶汩_他的目光，岔開話題，“跟我說生日快樂吧！農(nóng)歷的?！?br>　　
　　見我避而不答，魏何也不再追問，旋即換上一個粲然的笑容，輕輕吻了我的臉頰，說：“生日快樂！我的公主?！边@是魏何式的體貼，如果他不能分擔走我們的煩惱，那他就努力注入一些快樂，把煩惱沖淡。
　　
　　不一會兒，大周、克拉拉、吳奕三個人同時回來，神色慌張，行徑詭異。定是發(fā)生了什么，我沒有問，我都自顧不暇，哪有心力關(guān)懷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