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宿舍，我拿起鞋柜上的DV，重播萬紫在我房間尋寶的錄像，也許看到她偷偷摸摸翻箱倒柜的畫面，我的純粹的正義感能被喚醒，然后狠下心來發(fā)稿吧。但是我卻在錄像里看見，萬紫哪里也沒翻，那本子原本就壓在《花花公子》下面，她只是順手拿起來，看了看，然后呆在那里……接著我進屋了，她怒視著我說：“這寫的是什么？你很可笑……不對，是我比較可笑，我當你是朋友，我以為你關心我，結(jié)果你有這么邪惡的目的。爸爸提醒過我，我真傻，我竟然選擇相信你，而去懷疑自己的父親。”她表情倔強，卻似乎可以聽到哭腔，同樣的情景，為什么這一次看起來令人揪心，而白天時只覺得她在演戲呢？
　　
　　我該如何選擇？我看著銀飾店里買來的那枚胸針，這朵寓意著兩難選擇的雛菊，竟然是我為自己購買了一件具有諷刺意味的紀念品。我從鉆石花瓣數(shù)起:“發(fā)稿，不發(fā)稿……”數(shù)到最后一瓣是……不，我剛才有些走神，數(shù)亂了，再來一遍吧。
　　
　　【萬紫】
　　
　　一團陰云以摧枯拉朽之勢占領了我的天空，遮蔽了最后一絲陽光，就像所有的陰雨天一樣，氧氣濃度似乎變低了，大口喘息也覺得心悸氣短。我給魏何撥了個電話，像一個煤氣中毒的人提起最后一口氣撥了求救電話，然后才敢放心地昏迷過去，等待從醫(yī)院的病床上蘇醒。
　　
　　“我想你了，明天來找你?！蔽医吡φf得輕松，不想顯得可憐巴巴。
　　
　　“后天如何？明天有排練，很晚結(jié)束?！彼粵]有聽出異樣，以為這是個尋常的打發(fā)寂寞的約會。
　　
　　“沒關系，我等你?！蔽艺f。
　　
　　只要魏何陪在身邊，哪怕他一句話不說，煩惱也會被沖淡，他像是一杯加了冰糖的菊花茶，清爽、微甜、暖暖的、有清熱祛火之功效，他的淡泊讓我覺得自己很矯情很可笑，然后我就會懷著羞愧的情緒強迫自己看開些。好久沒有找魏何傾訴了,因為最近每次有點郁悶的小苗頭，被吳奕一打岔就散了，成不了斷腸的氣候。我還一度誤以為吳奕是一丸靈丹妙藥，現(xiàn)在才知道它是唐門制造啊，這個混蛋。
　　
　　第二天我到了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時間還早，我去了音樂廳，坐在觀眾席看魏何排練。
　　
　　正在演奏的是柴科夫斯基的《悲愴》，音樂學院即將上演的一場音樂會，魏何是首席小提琴。老柴是指引魏何進古典音樂圣境的啟明星，《悲愴》是老柴的巔峰之作，我知道這次演奏會對魏何來說很重要。他在臺上全情投入，悲愴到極致，極致到拋棄和諧，不講陰陽調(diào)和，他的小提琴已經(jīng)跳出來和樂隊形成激烈對抗了。魏何常說，老柴作品里的小提琴之于樂隊，就是老柴本人之于這個世界，孤單地在矛盾與對抗中尋求融合，他一直懦弱的幽閉于黑暗之中，等到爆發(fā)之時，近乎歇斯底里。
　　
　　我聽著樂隊激烈地演奏，進入冥想狀態(tài)，覺得這個意境正適合詛咒吳奕，在意念中我把他擰成了麻花扔進油鍋。
　　
　　突然指揮說：“停下！停下！”音樂戛然而止。
　　
　　指揮說：“魏何，你這樣處理小提琴，是搞個人英雄主義?！侗瘣怼凡皇菑念^哭喊到尾才叫悲得濃烈，尤其第二樂章我絕對不同意你的處理方式。你知道，老柴在手稿上親筆標注‘此曲的終及內(nèi)涵是生命，第一部份：激情、信心與雄心。第二部份：愛情。第三部份：失望。全曲以死亡結(jié)束?！憧吹诙氛率潜磉_愛情的，就應該是輕快美妙的，正因為想要展現(xiàn)愛情的喜悅和美滿，老柴選擇了用圓舞曲表達?！?br>　　
　　魏何反駁道：“愛情不都是美滿的，這第二樂章應隱約透著悲涼與壓抑，讓人覺得雖然沉浸在歡樂，但這種歡樂是奢侈的，需要小心謹慎，否則隨時會被剝奪。我也想說老柴手稿上的批注，既然他已點明此曲終極內(nèi)涵是生命，那我們就該把這個作品和老柴的命運結(jié)合起來解讀，在《悲愴》首演后九天，他被迫服砒霜結(jié)束生命，老柴創(chuàng)作時一定預料到個人的悲劇了，所以第二樂章的‘愛情’里怎會不埋下伏筆？”
　　
　　指揮叔叔維持著良好的風度，實際鐵了心要對魏何的異見無情鎮(zhèn)壓：“不不不，沒有伏筆，也不需要伏筆。第二部分的愛情越是美滿，第三部分的失望才越是強烈，這種轉(zhuǎn)折就是命運捉弄?！K極內(nèi)涵是生命’，生命中會有悲愴，就是因為生命不可預測，人注定要被命運擺布。魏何，你沒有女朋友吧？你不戀愛怎么來詮釋愛情的樂章呢？你自己不去體驗愛情，光靠觀察別人談情說愛，你總結(jié)的經(jīng)驗就是不真實的，你看那些愛得死去活來的人，你覺得他們痛苦覺得他們愚蠢，但你不知道他們自己覺得十分甜蜜?！?br>　　
　　魏何被嗆住了，尷尬地不知如何回答?？粗汉卧谵q論中敗下陣來，我忍不住尖著嗓子一喊：“你少他媽自說自話，我就是他女朋友！”在音樂廳里，聲音混響時間恰到好處，我這一嗓子聽起來有盤古開天之勢。
　　
　　臺上所有人都循聲望來，齊刷刷地擺出被雷劈到的表情。
　　
　　指揮瞥我一眼，當我是空氣，若無其事地招呼大家說：“再來一次，拿出戀愛的感覺，愉快些。”
　　
　　“對不起，我做不到?！蔽汉螆?zhí)拗地說，聲音很低，但是語氣堅定。
　　
　　指揮大人見魏何冥頑不化，厲聲說：“你指揮我指揮？做不到就給我走人?！?br>　　
　　魏何被喝住了，有些猶豫了，他不愿意將一個擰巴的表演作為獻給老柴的禮物，但是他也不愿失去首席的位置，這場音樂會很重要。他在忍，他這么多年他都在忍。
　　
　　年少輕狂時，魏何有過幾次轟轟烈烈的早戀，身心備受摧殘。因為在這個社會他們的戀情不被保護，受到譏諷和鄙視。這個圈子里的情侶們也少了幾分堅定，或許由于環(huán)境的壓力，或許由于最終不會獲得法律承認、約束和保護的結(jié)合，戀人們也就沒了目標，淡了白頭偕老的信念。大多人只是游戲人間，能單純的靠愛情永遠扣緊的人不多，很偉大。魏何沒有遇到偉大的人，于是他一心移民荷蘭，在那里，這種感情是法律保護的，他可以結(jié)婚，獲得牢固的歸宿?？墒?，移民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如果他成功移民而他的愛人沒能移民，到頭來還是白忙一場。于是他封閉了感情，把對愛情的渴望化成追求荷蘭護照的動力，等到踏上荷蘭再問紅塵。世界是一個大的監(jiān)獄，只有小小的荷蘭是監(jiān)獄之外。吳奕曾經(jīng)問我：“魏何這般迷人，怎么就沒有戀人呢？”然后又贊賞道禁欲者必成大器，因為他對人生有長遠規(guī)劃，又有驚人的耐力。我當時誤以為吳奕很哲學，這種思維方式好像弗洛伊德的門徒，把世間萬象的源頭都歸結(jié)到性上面。哼，現(xiàn)在我才明白，他只是個變態(tài)而已。我怎么又想到吳奕了？這個無恥的混蛋。
　　
　　魏何，生活中的一切倒刺你都忍耐，不辛苦嗎？連個校際音樂會的首席小提琴也值得你受這窩囊氣？這個倒霉的指揮，我們魏何這么個活生生的天才豈能容他踐踏？我一沖動，又喊了一嗓子：“別搭理他，你不能讓所有人都滿意，因為不是所有人都是人！”
　　
　　所有人又看向我，目瞪口呆。
　　
　　指揮大人鐵青著臉說：“今天就到此為止，再練下去也是耽誤大家時間?！?br>　　
　　像所有熱衷于遲到早退的大學生一樣，大家如鳥兒般散去。魏何默默地收好琴，跳下舞臺，站在出口等我，他剛好站在光影交際的地方，映出一個灰色的輪廓，讓我可以辨別他的方位，卻看不清表情，我有些心虛地朝他走去，覺得自己闖禍了，沖動是魔鬼啊。關于人生體驗，魏何本有充足的理由證明自己懂得愛情，但他選擇了沉默，我憑什么踴躍發(fā)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