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著火焰而坐，臉很燙，眼很干，背很涼。萬紫從樓上抱來兩床羊毛毯，樟腦味已經(jīng)浸在毛毯的紋理之間，和羊毛的味道融在一起，看來是收納了很久，無人使用。
　　
　　我裹上羊毛毯子，還是脊梁里浸著寒氣，于是很自覺地滿上一大杯伏特加，期望這杯燒刀子能在我的胃里燃燒，幫我由內而外的暖和起來。我這才明白俄羅斯人為何稱伏特加為“生命之水”，烈酒之于這個寒冷國度的意義，果然可以上升到生命的高度。
　　
　　萬紫很挑剔，抱怨沒有下酒菜。
　　
　　“你看拿我下酒怎么樣？”我撩開毯子，微露“香肩”，眼神迷離。我壯著膽子用這個玩笑試探她，看她對我的接受程度。
　　
　　萬紫噴了，這口酒噴得細致均勻，疾速有力，以這噴射技法，要是離壁爐近點，借了星星之火，就能上演一場完美的川劇吐火秀。這一刻，我們仿佛又回到了從前，無拘無束。我以前很喜歡跟萬紫開這種玩笑，但凡沾點葷腥，她就敏感得跟張衡地動儀一樣，屢試不爽。但“地動儀”不可常測，一怕傷了萬紫的敏感性，二怕傷了我的形象。在這一輪測試中，她還是反應靈敏，我慶幸她沒有變成堅冰。
　　
　　下酒菜確實重要，喝寡酒易醉，這種天氣要是喝高了昏睡過去，只怕真的一睡不起，只剩一具寒尸。在俄羅斯的冬天，酗酒是比吸毒更典型的自殺方式。我說：“不如我們講故事，這個下酒很好?！蔽胰滩蛔∮X得自己很陰險，到這個時候還在變著花樣刺探隱私。
　　
　　我猜她會拒絕我，誰知她猶豫一下，竟豪氣萬丈地說：“不如真心話大冒險！”十分彪悍，一臉玩不死你的豪情壯志。
　　
　　剪刀石頭布，我輸了。我決不可能選擇真心話--無盡頭的長夜，無處逃循的郊外，我怕她問我新聞調查的事，問得我無地自容，這似乎比任何“大冒險”都更危險，我有些膽怯。
　　
　　我說：“我選大冒險?！?br>　　
　　萬紫眼里閃出一道賊光，我有不好的預感，果然她的要求實惠卻歹毒，她用命令地口吻說：“毯子給我用?！?br>　　
　　這鬼天氣交出毛毯，這不是大冒險，這是不折不扣的殺人游戲。我尋思著這句話可以有另一種執(zhí)行方式，遂牽著毛毯，敞開懷抱，說：“好，你可以進來，但是不能拿走?！?br>　　
　　萬紫伸出魔爪扒掉我的毛毯，狠狠地撂下一句話：“小樣，還輪到你定規(guī)矩了？”
　　
　　我眼睜睜地看她把兩條羊毛毯堆在身上，渾圓臃腫如中年地主婆，臉上掛著剝削階級特有的，蘊涵了滿足、憐憫、嘲諷等豐富內涵的骯臟的笑容，我對“周扒皮”三字的理解頓時深刻了。第二輪，人一仇富，必定斗志高昂，我心懷打土豪分毛毯的革命信念，在剪刀石頭布的博弈中大勝，成功地奪回了毛毯，萬紫剛適應好兩條毛毯的奢侈享受，現(xiàn)在重新均了貧富，反倒覺得冷了，她藏在毯子里縮成一團，甚至不愿抽出一只手來剪刀石頭布，于是我們商定輪流做東，好好“招待”對方。
　　
　　兩輪下來，經(jīng)驗告訴我們：“真心話丟臉，大冒險丟命。生命誠可貴，我倆都決定豁出臉來，遂輪流提問，只玩真心話?！?br>　　
　　萬紫問：“你為什么要來俄羅斯？”
　　
　　為什么來俄羅斯？出人意料的問題，她竟然沒有問我為什么調查她，為什么跟蹤她，我已經(jīng)準備好一套完美的答案，一個看似坦誠實則狡辯的答案，她卻沒有問。
　　
　　萬紫催我，我答：“因為美女吧?！?br>　　
　　這么敷衍的答案竟然輕易過關。萬紫說：“好了，該你問我了。”
　　
　　我問：“你為什么不問我為什么調查你呢？”
　　
　　萬紫：“我不想知道?！?br>　　
　　她的答案讓我羞愧，我準備了一套完美的說辭，自鳴得意，結果她毫不關心。以萬紫的極端個性，在揭開我的偽裝之后，理應與我絕交了，現(xiàn)在她愿意搭理我，算是原諒我了吧？以前看她為一幅畫、一件禮物、一個生日莫名動怒，花樣百出地折磨自己的父母，我一直覺得她矯情，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其實她最灑脫。想要原諒一個人，就不追問、不糾纏，過去的就過去，這么輕易地原諒我了。那樣對她父母，想必是歷史遺留問題太多太嚴重吧。突然間，那個令我糾結的雛菊式的選擇題也有了答案，新聞報道和朋友不可得兼，我決定要朋友。那么那些煩人的問題，都散去吧。
　　
　　我說：“該你了。”
　　
　　萬紫想了想，說：“你為什么學新聞？”
　　
　　我答：“喜歡新聞?！?br>　　
　　萬紫嗯了一聲，表示了解。這樣的答案就過關了，萬紫盯著我，等我提問。
　　
　　我說：“我真的沒有可問的。”
　　
　　萬紫說：“你不是急于調查我嗎？怎么把問題遞到你嘴邊，反到不問了？”
　　
　　她的反應很奇怪，我放棄提問，不再探她隱私，不調查，不報道，她本應該竊喜啊，怎么反倒急了。仔細品味她向我提的問題，典型的沒話找話，我似乎明白了其中的蹊蹺，但考慮到萬紫對一切都漠不關心，又覺得這種題型符合她的風格。不管怎樣，我決定賭一把，大膽判斷當前情勢。
　　
　　我說：“你并不想了解我什么，你提的這些問題都是在敷衍我。你想傾訴，但你又膽怯了，于是想要借著游戲借著酒膽一吐為快，我卻什么也不問，你很著急，憋得慌。”
　　
　　萬紫愣住了，辯解：“我沒有敷衍你。”
　　
　　我逼問：“你真的想知道我為什么念新聞嗎？”
　　
　　萬紫泄氣了：“……好吧，好吧。”
　　
　　在我的兩段式推論中，她辯解的是第一段，泄氣承認的也是第一段。以萬紫彪悍的個性和呈負數(shù)的EQ，她的常規(guī)反應該是不說話，卻用會說話的眼睛挑釁：“老子敷衍你又如何？”。而現(xiàn)在她倉惶自衛(wèi)，雖把防衛(wèi)重點放在“敷衍”，實際是要掩護“傾訴”。她今夜確有傾訴欲望，被我言中。
　　
　　萬紫漲紅了臉，沉默許久突然開口：“那我換個問題。你為什么不問我？我真的想知道，你必須回答?！?br>　　
　　既然在報導和朋友間，我選擇了后者，那我就不能再問了，如果我逼她承認自己父親是外逃貪污犯，逼她交待如何殺了親姥姥，那我也失去這個朋友了?？墒俏也荒芑卮鹫f：我珍惜你這個朋友。這個答案太不爺們兒了，我猶豫著要怎么回答，既不違反“真心話”的規(guī)則，又不至于把自己交待了。我說：我害怕真心話這個游戲，不是很多人都怕這個嗎？
　　
　　萬紫：“都是怕回答，哪有人怕提問的？”
　　
　　我：“你不能連續(xù)問我兩個問題，該我問你了?！?br>　　
　　“那你問??！”她已經(jīng)知道我害怕提問，挑釁地看著我。
　　
　　以為我跟她似的一根筋??？我是會打彎的。你希望我問的，我還偏不問，就讓你憋著。我有自己想問，并可以問的。我說：“我?guī)泦幔俊碧徇@個問題時，我緊緊地盯著她的臉，觀察她生動的表情秀這次會不會花樣翻新。
　　
　　萬紫被嗆到了，半天才哽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你……你不會是真的喜歡我吧？”
　　
　　我說：“沒到你提問呢?！?br>　　
　　萬紫：“我真的擔心你喜歡我，我已經(jīng)有對象了?！?br>　　
　　我有些意外，有些小酸楚，我對自己說你接近她是為了調查，你對她沒有兒女情長的牽掛，但是打完這支強心針，我更酸了，她的這個答案真的讓我很介意。
　　
　　我問：“什么人？”
　　
　　萬紫：“成熟男人，很帥，強壯，睿智，堅韌，專注。”
　　
　　我說：“好吧，把你所知道的褒義詞都用上了,真是個好男人?！?br>　　
　　萬紫得意地說：“是吧？你死心吧。”
　　
　　我說：“我的結論是，你這樣一個幼稚、任性、營養(yǎng)不良、惹是生非的女混混，根本就配不上人家，趁早算了，跟我湊合湊合得了?！?br>　　
　　萬紫飛來一記白眼，說：“滾蛋！發(fā)育好了嗎你，就想學大人談戀愛。”
　　
　　我上下打量她，說：“比你發(fā)育得好一點?！?br>　　
　　我和萬紫湊合與否，最終成了一個讓人面紅耳赤的午夜話題，不過不是因為香艷，而是我倆糾結在沒完沒了的自我標榜和互相挖苦中，吵得面紅耳赤。我很開心，她能和我斗嘴，表示真的原諒我了。
　　
　　酒精生效，不知什么時候，我睡著了，又不知什么時候，我醒來，發(fā)現(xiàn)萬紫一動不動望著爐膛里的火焰發(fā)呆，若不是事先知道她是個活物，你都會納悶一尊蠟像放在爐火前烤怎么沒有化掉？剛才詆毀我時，她還生龍活虎，現(xiàn)在木訥呆滯，似乎涌上很多心事。
　　
　　我望著她被爐火鑲上金邊的側影，輕輕地說：“如果真的很想傾訴，我就幫你聽一下吧，免得你半夜跑到森林講給樹聽?！?br>　　
　　萬紫說：“你醒了？”
　　
　　我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