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難眠,我經常會發(fā)現(xiàn)孔丘蹲在南城門口,像只孤狼,盯著昏黃的月亮發(fā)呆。我明白,他是在思念他的淡云。
秋八月,我放的羊有一半都進了屠場,因為季孫府要開饗士大會了。一年一度的大會,是我那些羊逃不過的鬼門關。陽虎說我的談吐還不算太粗俗,因此派我隨他在大門口迎賓。想來,這也算是和孔丘親近帶來的好處,讓我免了到屠場去忍受那些羊的哀叫聲。
打從天亮開始,季孫府門前就熱鬧起來,各色士人紛紛正裝登場??浊鹁彶匠霈F(xiàn)在季孫府門口時,我并不意外,他現(xiàn)在有身份了,有資格參加這個大會。只是,他身上還穿著黑色的喪服,看起來有點礙眼。沒等我過去勸孔丘,陽虎已經把他截下來,冷冷地對他說:“你不好好守喪,想到這兒來吃喝玩樂?”
孔丘平靜地說:“我聽說,饗士大會是為總理出謀劃策的,我還真不知道是什么吃喝玩樂?!?/p>
我暗暗為孔丘豎起大拇指,這幾句話硬,肯定把陽虎頂?shù)媚c子生疼。
陽虎說:“按理說,我可以放你進去,你爹也認了,也算是士了。可是,我知道你為啥要進去,你不是想出謀劃策,你是想見喜翠,對不對?實話告訴你吧,喜翠已經死了,你不用進去了?!?/p>
我看見孔丘眼里陰下來,他說:“我只知道我娘死了,我不知道喜翠死了。”
我在心里替孔丘說:不是喜翠,是淡云。
陽虎說:“你不覺得,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嗎?喜翠早死了,還是你給吹的喇叭,你給起的墳頭。他們說是一個丫環(huán),其實根本不是,而是喜翠。你明白了吧?所以,你還進去干什么呢?”
陽虎的話,像刀子,把我肚子絞得又酸又苦。我不知道孔丘怎么能挺下來,他居然臉色不改,越過陽虎的肩頭,向季孫府院里深深地望了一眼,轉身離去。
那一天,我不顧可能被陽虎暴打的危險,不知偷喝了多少碗陳年老燒,我只想把自己快快灌醉,好暫時忘掉孔丘和喜翠。
當天晚上,孔丘找我去他家喝酒。我的酒還沒醒透,不敢再喝,就看孔丘自己一碗一碗往肚里灌??浊鸬木屏看?,我還沒見他正經喝醉過。不過,今天他好像醉了。他說,要把喇叭送給我,我說我不要,沒用。他說要把所有的祭器都送給我,我說你別開玩笑了,那是你的心肝寶貝,你能舍得?他用筷子劃了一個大圈說:“這房子和里邊的東西都送給你?!蔽艺f:“你歇歇吧,肯定是想求我什么事兒,你就直說吧?!?/p>
孔丘不信任陽虎,他不相信喜翠已經死了??浊疬煅手f:“我們約好了一起死的,她怎么能自己先死呢?”因此,孔丘要我?guī)退?,去掘開喜翠的墳,他想親眼確證真相。我二話不說,起身就走,這種會遭雷劈的事情,沒有商量的余地,我絕對不可能幫他干。
孔丘沖著我的背影喊:“你不干,我就告訴陽虎說你偷酒?!?/p>
我轉身,恨恨地盯著他說:“事情都過去兩年了,陽虎還有閑心管那個?”
孔丘說:“我告訴公慎行你和梨葉的事兒!”
我說:“那是梨葉結婚前做下的事情,你以為公慎行會在意?”
孔丘還想說什么,我擺擺手說:“行了,走吧,我?guī)湍?。”其實我心里很涼很難過,孔丘也太無賴下作了,這哪是朋友間該用的手段?我都懷疑,自從上了公學,整天和那些公子哥混,他也學壞了。我下定決心,這是最后一次幫他,以后,就當互相不認識,各走各的路,絕交了。
孔丘仔仔細細地洗了澡,換上一身新衣裳,看起來不像是去掘墓,倒像要結婚當新郎。
陰風掠過樹叢的片刻,夜鳥停止了哀鳴。我手里的鐵鍬在墳頭上唰的一聲挖下去,感覺好像插進了喜翠的皮膚。鐵鍬遇到石塊,我又覺得是碰到了喜翠的骨頭。我流淚了,渾身發(fā)抖,說啥也挖不下去了。我顫著哭腔說:“孔老二,你不如先殺了我!”孔丘陰著臉,咬住后槽牙,接過鐵鍬,自己動手挖了起來。
清漆棺木出土了,在松明火把的映照下,棺材板潮濕灰黑,剛剛顯露出朽爛的跡象。蓋子撬開后,棺材里可見一個女人的身形,肚子微微隆起,臉上蒙著白布。風息月朗,孔丘整整衣冠,慘然道:“你把我埋里邊吧,誰也別告訴?!闭f罷,他一腳跨進墓穴,就要往棺材里躺。原來,他想的是這個。我急了,一把薅住他脖領子,說:“慢著,先看一眼到底是不是喜翠?!?/p>
孔丘接過火把,我俯下身,輕輕掀開白布,眼里見到的這張臉,不是喜翠。盡管我只遠遠地瞄過喜翠兩三眼,但我清楚,喜翠的臉是白白的,而這個人臉上卻布滿黑乎乎的麻子點。“不是喜翠。”我說。我長出了一口氣,孔丘也長出了一口氣??墒?,再一細看,那黑乎乎的,不是麻子點,而是蛆蟲鉆來鉆去留下的洞眼。一條白胖的蛆蟲,正搖頭晃腦地從喜翠的眼睛里往外鉆。孔丘哇的一聲,來不及轉頭,黃黃綠綠的一大口全吐到了喜翠的臉上。
月亮在烏云間穿行,孔丘向山下竄去,遠遠地,傳來他野狼般的干嚎聲。
深一腳淺一腳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問孔丘,世上到底有沒有鬼。孔丘沒精打采,不說有也不說沒有,他只說,活人的事兒還沒弄明白呢,先別管鬼了。其實,還有另一個疑問一直堵在我的喉嚨口,都快把我逼瘋了,但我又實在不忍心問孔丘:那些蛆,是從哪里來的?如果是土里原來就有的,為什么隨便挖個坑卻發(fā)現(xiàn)不了?是喜翠身體里的嗎?那她活著的時候,蛆躲在哪兒呢?那么好看一個姑娘,身體里藏著一大團蛆走來走去的,想一想真是讓人心灰泄氣。
10
多年以后,我隨孔丘閑居陳國。一次酒后,孔丘、伯牛和我聊起什么是人生大悲痛。伯牛說,中年喪子最悲痛。還在魯國時,伯牛的兒子就得了一種怪病,從鼻子尖和手指尖開始,一點一點地潰爛,最后整個人都快爛沒了,才咽氣。
孔丘則說,對一個人來說,母親自盡,才是最悲痛的。母親自盡,不是拋棄她自己的性命,而是拋棄了你。在這個世上,如果連母親都不要你了,還有誰會真正在意你呢?而且,讓母親絕望到那種地步,就是你的罪。不管你今生今世再做什么,這個罪都已無法洗脫,無法消除。
孔丘的話,加深了我多年以來的懷疑:顏征在是不是自殺的?那一次,陽虎一定跟顏征在說了一切,尤其狠毒的是那句“跟他爹一個德性”。也許,顏征在是對孔丘失望了。也許,顏征在困頓一生,覺得自己再沒有氣力承擔孔丘惹下的大禍了。也許,顏征在想用自己的死,幫孔丘渡過那個難關。這一切的謎,只有孔丘才能破解一二。但依他的個性,就算活到八十歲,也不會透露的。這是孔丘心底永難愈合的暗傷,將滲血陪伴他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