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格拉斯講一口十分流利的印度斯坦語①。這是必不可少的技能，因為他天天同印度人打交道，負責(zé)解決當?shù)馗鞣N各樣的問題。他的所有工作都是在他的辦公室、法?上或者問題現(xiàn)場完成的，所以奧莉維亞根本接觸不到。但是，當?shù)馗患潟r不時會來到他們家里向他致意，通常都是在節(jié)慶的日子里。他們一起坐在游廊上，身旁放著帶給稅務(wù)官的禮物，經(jīng)常是一些裝在籃子里的水果和盛在托盤里的糖果和開心果。這些富紳看上去都一個模樣：個個肥頭大耳，穿著一塵不染的寬松的白色穆斯林服裝，油頭粉面而又珠光寶氣。道格拉斯出門迎接他們的時候，他們的臉上就會堆出假惺惺的笑容，然后雙手合十，好像他的出現(xiàn)讓他們受寵若驚，激動得連贊美之詞也說不出來了。

奧莉維亞靜靜地聽著他們在游廊上的談話。道格拉斯的柳音堅定而男子氣十足，嗓門高出其他人。他說話的時候，其他人總是喃喃低語似的附和著。他們會不時禮貌地一起笑起來，那肯定是道格拉斯說了什么玩笑話。有的時候他的話會很嚴肅，這時客人們的喃喃低語就會變得更加微弱和恭順有加，直到他再次說出一句玩笑話，他們才如釋重負，輕松地笑起來。整個過程看起來就像道格拉斯演奏的一件樂器，單調(diào)變化都在他的絕對控制之中。他也準確地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演奏最后一個樂章，這時你會聽到沙沙的腳步聲，最后是一陣感激之語的高聲合唱，聽上去無不發(fā)自肺腑、澎湃激越，有的話語甚至伴隨著哽咽的聲音。

道格拉斯回到屋里時，臉上掛滿微笑。對這種應(yīng)酬他好像樂在其中。他說“他們真是一幫流氓”，還得意地搖搖頭。

奧莉維亞正坐在她的刺繡樣品前，她是最近才剛剛開始學(xué)的，現(xiàn)在正在繡她的第一個作品——一塊蒙在腳蹬上的帶花繡面。道格拉斯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說道：“他們還自以為蒙得了我?！?/p>

“你說什么？”奧莉維亞問。

“我是說他們那些慣用的伎倆。這些人鬼得很，自以為聰明過人。其實，他們簡直就像孩子一樣幼稚?！彼贿呂⑿Γ贿呍谟⑹近S銅爐圍上磕去煙斗里的煙灰。

“噢，真是的，親愛的?！?莉維亞道。

“對不起，親愛的?！彼詾樗f的是煙斗的問題——他剛學(xué)抽煙，還是個蹩腳的新手，所以把煙灰磕得到處都是。其實她說的并不是煙斗的問題，她接著道：“在我看來，他們都是相當成熟的男人?！?/p>

他忍不住笑道：“是嗎？這確實容易讓人迷惑。但是，一旦你真正了解了他們，而且他們也知道你了解他們以后，那么，你同他們在一起就會很開心了。只要你不被他們愚弄，還真是很有趣?！?/p>

他看著她：白皙的脖子，長著金發(fā)的頭優(yōu)雅地低垂著。他喜歡她這樣坐在他的對面做女紅的樣子。她身上穿著一種柔軟的米黃色衣服。他?女人的衣服很不在行，只知道他喜歡什么，而這一件他就很喜歡?！斑@是件新衣服嗎？”他問。

“哦，天哪，親愛的，你都見過無數(shù)次了……他們剛才在笑什么？你說什么了？”

“我只不過拐彎抹角地說他們是一幫流氓?！?/p>

“你這么說他們能開心嗎？”

“如果你是用印度斯坦語說出來的話，他們肯定開心。”

“那我必須學(xué)會這種語言！”

“沒錯，你得學(xué)?！彼@話說得沒有一絲熱情，“這是世界上唯一一種你可以用最華麗和禮貌的辭藻表達最惡毒的羞辱的語言……當然，我不是說你想這么做?！钡且幌氲竭@種?能性，他立刻忍不住笑起來，說：“要是你這么說，他們肯定會大吃一驚的！”

“為什么？克勞福德夫人就會說印度斯坦語，米尼斯夫人也會。”

“是的，沒錯。但是，不是對男人說。而且她們也從來不會惡毒地羞辱別人。這是男人之間的一種游戲，僅限于男人?！?/p>

“為什么女人不能說？”奧莉維亞?他。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斗，擺出一副非常愜意的樣子，不料她大喝一聲道：“不許那樣！”他趕忙從嘴里取下煙斗，怔怔地看著她。她解釋說：“我不喜歡你含著那玩意兒，道格拉斯?！?/p>

雖然他仍然不明白她為什么不喜歡，但是他看得出她確實不高興了，于是立刻把煙斗放到了一邊?！捌鋵嵨乙膊辉趺聪矚g?！彼孤实卣f。談話停頓了下來。她停下刺繡，茫然地直視著前方；她那片漂亮的下唇怒氣沖沖地撅著。

他對她說：“等你到了山里，一切都會好起來。親愛的，是炎熱使你感到煩躁不安。”

“我知道是……但是，你到底什?時候才能夠離開呢？”

“不用管我。我們必須照顧的是你。今天我還同貝絲說起這件事情。他們準備17號出發(fā)，我已經(jīng)請他們幫忙，為你預(yù)定同一個時間的臥鋪。那是喀爾喀郵政列車，夜間行駛，但是我保證條件并不差。”他對自己的安排非常得意，完全沒有想到她會不同意?！傲硗馍仙竭€要四個小時，但整個旅途真是棒極了！你會喜歡的。沿途風(fēng)景如畫，更不用說氣候的變換了……”

“你難道從來沒有想過，沒有你我是不會去的嗎！”

“貝絲·克勞福德要去，瑪麗·米尼斯也要去。她們會照顧你的?！彼戳艘谎鬯哪?，然后接著說道?“這太荒唐了，奧莉維亞。母親每年都要離開父親四個月，而且好多年一直都是這樣，從4月到9月。她也不喜歡獨自前往，但是人們總是要入鄉(xiāng)隨俗的?！?/p>

“我不去。”奧莉維亞一邊說，一邊坐直了身體，兩眼直截了當?shù)乜粗?。然后，她接著說：“納瓦布希望為我們辦一個晚會。”

“感謝他的好意?！钡栏窭估淅涞氐?。他又拿起了煙斗，再一次在爐圍上敲打起來。

“他確實是一片好意。”奧莉維亞回敬道?！八€特地派哈里來邀請我們?！?/p>

“王室并不是每天隨隨便便就為下層官員舉辦晚會的。”

“當然不會。但是我?為他同我們一樣整天同老人待在一起，也無聊得很。”

“我們覺得很無聊嗎？”

“我覺得無聊?！?/p>

她的眼睛仍然直勾勾地看著他，但是內(nèi)心已經(jīng)軟下來，這不是出于害怕，而是出于愛。這時，他也正看著她。她一直喜歡他那雙眼睛，那么清澈明亮，那么無所畏懼；那是一雙喜歡閱讀冒險故事的男孩子的眼睛，一雙長大后下定決心以冒險英雄的氣概和榮譽為自己的生活準則的男人的眼睛。

“我們?yōu)槭裁礌幊?？”她問他?/p>

他想了想她提出的這個問題，然后作出了十分理性的答復(fù)：“因為氣候使你變得易怒。這也很自然，我們?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當然啦，這對你的影響更糟糕，因為你整天無所事事地待在家里。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才希望你離開一陣子?！边^了一會兒他補充道：“你難道以為我跟你感受不同，巴不得你離開嗎？”

到這時，她已經(jīng)完全徹底地敗下陣來，只有他強壯的雙臂能夠把她扶起來。她只好說確實是她覺得無聊，是她急躁易怒，是她感覺燥熱不安，是她找他吵架——行了吧！但是，她只有一個要求：不要把她從他身邊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