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lǐng)頭的一匹黑馬上，匐俱領(lǐng)披散的棕發(fā)凌亂，沿著后腦勺不停地淌下鮮血，他身上的戰(zhàn)甲早就被血浸透，臉上也是血污斑斑，連原本漆黑尖翹的唇髭都被染成褐色，粘成一團。他艱難地跨騎在馬匹上，雙手雖仍死死抓著韁繩，腦袋卻垂在胸前，隨著馬匹的步伐上下顛顫，一望而知便是筋疲力盡，或許還身負重傷，唯有微閉的那雙眼睛，還沒有喪失最后的一點神采，時不時地迸放出摻雜著怨恨、恐懼和憤怒的光芒。
　　
　　這就是剛剛慘遭敗績的突厥王子匐俱領(lǐng)。昨夜，當(dāng)他被烽火所誘，率領(lǐng)兩萬精兵馳援瓜州，在群山峻嶺中狂奔了將近兩個時辰之后，翻越到獨登山的最高峰時，驀然回望，卻萬分震驚地看到了肅州城上的滾滾硝煙。再往西看去，通向瓜州的長城烽火臺上，一座座沖天而起的烽火觸目驚心，匐俱領(lǐng)立刻了然于心，自己上當(dāng)了！
　　
　　沒有絲毫的猶豫，匐俱領(lǐng)率隊掉頭就往肅州趕。他知道，崔興此計一出，必然是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然而匐俱領(lǐng)不敢也不能面對肅州的失守，這將是他人生最大的失敗和恥辱！于是，他率領(lǐng)大軍在一夜間來回奔波于瓜州和肅州之間，匆忙和憤怒使得他們前所未有地慌亂，結(jié)果一頭撞進了崔興設(shè)好的埋伏圈。
　　
　　激烈的戰(zhàn)斗在肅州城外的獨登山脈中展開。實際上，匐俱領(lǐng)再沒有能夠看到肅州城巍峨雄偉的城樓。崔興在肅州到獨登山腹之間設(shè)下三道防線，兩重圍堵，形成守株待兔的態(tài)勢，只待狂怒慌張的匐俱領(lǐng)跳入圈套。
　　
　　突厥兩萬精兵被切成兩段，分別被圍困在兩個山坳里面苦戰(zhàn)。大勢已定，分出勝負只是時間問題，突厥士兵雖然驍勇異常，但心志已亂，再被崔興那摩拳擦掌好幾天的大軍甕中捉鱉，也是萬無勝機。戰(zhàn)斗從黎明打到正午，又從正午打到日落，突厥的兩萬人馬已經(jīng)所剩無幾，幾員大將接連陣亡，匐俱領(lǐng)自己頭部、大腿都遭重創(chuàng)，在親勛衛(wèi)隊的拼死保護下，才算勉強殺出重圍，往北逃竄而來。
　　
　　崔興并未窮追不舍，匐俱領(lǐng)的軍隊絕大部分已被消滅，他不擔(dān)心突厥人卷土重來，便整理軍隊，分兵派將，一方面鎮(zhèn)守好剛剛奪回的肅州，一方面集結(jié)人馬向瓜州而去。突厥被打得暈頭轉(zhuǎn)向，這正是最好的時機，可以立即奪取防守空虛的瓜州。因此，匐俱領(lǐng)才得以逃出生天。
　　
　　經(jīng)過大半天瘋狂逃命，現(xiàn)在匐俱領(lǐng)和他所剩下的最后百余人馬，終于踏上金山山麓。只要穿過面前的這大片荒灘，去到平整如鏡又深邃墨綠的百鳥海子邊，那藍天白云之下，就是突厥和大周牧民交替逐牧的原野，不屬于任何行政管理的自由天地了。
　　
　　“殿、殿下，沒有追兵了。是不是歇一歇，補充些食水？”一名偏將擦著汗問，臉上血肉模糊，但口齒還是清晰的。匐俱領(lǐng)點點頭，在偏將的攙扶下艱難地翻身落馬，剛跨出步子，就坐倒在砂地上。其余眾人也都跟著橫七豎八倒在他身旁。匐俱領(lǐng)舉目四望，除了自己手下這些殘兵敗將，再不見一絲生機，他心中郁積的仇恨和暴怒如巖漿翻滾，眼看著就要蓬勃而出。這些狡詐的漢人，總有一天我匐俱領(lǐng)要報仇雪恨！
　　
　　偏將遞過水來，匐俱領(lǐng)喝了幾口，滿嘴的血腥氣，他喝不下去了，抬頭往來的方向看去，突然他猛地從地上一躍而起，眼前頓時金星直冒，連連搖晃著倒在偏將的懷中?！暗钕?！殿下！”偏將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急得亂叫。匐俱領(lǐng)咬牙推開偏將，自己勉強站立，卻忍不住面向西南方嚎啕大哭起來。
　　
　　午后的荒漠上，他的哭聲驚天動地，所有人都手扶肩撐地朝西南方望去。只見火熱的落日下，白日烽煙直沖云霄，突厥人認得這長城上報告勝利的烽煙，他們深知這回不是詭計，而是在宣告真正的勝利：緊跟在肅州之后，瓜州，也從突厥短暫的掌控中掙脫，重回大周！
　　
　　傍晚，錢歸南終于等到了王遷。王遷剛風(fēng)塵仆仆地踏進刺史府正堂，錢歸南便直迎上去，熱情洋溢地打招呼：“哎呀，王遷，你終于回來了?！蓖踹w抱拳躬身：“錢大人。我……”錢歸南抬手一攔，王遷趕緊閉嘴，待衛(wèi)兵魚貫退出，錢歸南親自去關(guān)上正堂門，這才回過身來，長吁口氣，問：“一切還順利嗎？”
　　
　　王遷詫異地端詳著刺史大人，才走了四天時間，錢歸南似乎變得蒼老不少，胡子拉碴，原本保養(yǎng)得體的臉皮上皺紋根根突顯出來，衣冠也有些零亂。王遷知道，錢歸南的為人其實最膽怯，想必是事到臨頭，憂思過重了。心中掠過一絲不屑，王遷微微一笑，壓低聲音道：“錢大人，卑職把瀚海軍都帶回來了?！?br>　　
　　“啊，哦，好！好！”錢歸南連聲稱是，眼睛還是忍不住四下亂看，好像生怕有人偷聽。隨即，一把抓住王遷的胳膊，道：“一路之上沒有叫人發(fā)現(xiàn)吧？可曾留下什么蛛絲馬跡？”“錢大人，您就放心吧。卑職能確保萬無一失?！卞X歸南連連點頭，又道：“你來得正好啊。等我們談完，我就會吩咐下去，讓沙陀團和天山團分別把守住沙陀磧的北部和南部，到時候還要你親自帶隊過去。”
　　
　　王遷眼珠亂轉(zhuǎn)，反問道：“大人，為什么要把守沙陀磧？敕鐸那邊您打算……”錢歸南一跺腳，將敕鐸可汗來信的事情簡略地講了一遍。王遷直聽得滿頭冷汗，接著錢歸南又把自己決計與默啜撕毀合謀，重新倒向大周懷抱的算盤說出。王遷大驚，說話都結(jié)巴了：“錢、錢大人，您、您這么做，萬一默啜……呃，還有敕鐸……”
　　
　　錢歸南惡狠狠地瞪了王遷一眼，斥道：“慌什么！就在等你把瀚海軍從伊州帶回來的這段時間里，我前前后后都考慮過了。突厥那頭不用擔(dān)心，朝廷現(xiàn)在肯定對他們恨之入骨，絕不會再相信他們的任何說法。而今瀚海軍一回來，此前與突厥合謀的一切證據(jù)便都不復(fù)存在。你我只要再對沙陀團和天山團陳明厲害，想必也沒有人敢冒這個天下之大不韙，反去告發(fā)。再說，這樣做對他們也沒有任何好處嘛?！?br>　　
　　“這……”王遷低著頭不吭聲，錢歸南狐疑，便皺眉道：“你還有什么話，都說出來嘛。如今你我二人可是休戚相關(guān)的，在此緊要關(guān)頭，必須要開誠布公才是。”王遷這才抬起頭來，直視著錢歸南道：“錢大人，事情恐怕沒有這么簡單?！薄斑?，你什么意思？”王遷兩眼冒出冷光，一字一句地道：“卑職到達伊州的時候，朝廷派出的欽差大人也到了?！?br>　　
　　錢歸南大驚：“欽差大人？誰？來干什么的？”“高平郡王武重規(guī)大人，就是去伊州調(diào)查瀚海軍私自調(diào)動的事情！”“什么？！”錢歸南身子晃了晃，王遷忙伸手相攙，將他扶著坐到椅子上。錢歸南臉色煞白，接連喘了好幾口氣，才算稍稍鎮(zhèn)定下來，一把揪住王遷的衣服道：“這是怎么回事？消息怎么會走漏出去？連朝廷都驚動了？而且……”他頓了頓，難以置信地道：“此前怎么伊州一點兒訊息都沒有透給我們？”
　　
　　王遷哭喪著臉道：“錢大人，此次欽差大人是秘密查案，估計也就當(dāng)今圣上和幾位宰相大人知道，伊州那里更是事先什么都不知道。要說咱們運氣還算不錯，卑職到得太及時了，要是晚到伊州一步，大概就什么都完了！”
　　
　　錢歸南面如死灰地愣在那兒，好半天才道：“既、既然你把瀚海軍平安帶回來了，就說明欽、欽差還未及發(fā)現(xiàn)……”王遷點了點頭，錢歸南長舒口氣道：“你先把在伊州的經(jīng)過詳詳細細地給我說一遍?！?br>　　
　　雖然正堂內(nèi)再無旁人，外面又有衛(wèi)兵把守，這二人還是做賊心虛地壓低聲音，竊竊私語了好久，總算把伊州的狀況全部理清，錢歸南勉強擠出個虛弱的笑容，拍了拍王遷的胳膊，道：“好，這件事你辦得好啊。果然有勇有謀，本官沒有看錯人。這回只要能夠渡過難關(guān)，本官絕不虧待于你，定讓你加官進職！”
　　
　　王遷連連稱謝，錢歸南想了想，又道：“只是那個女人留下來，終歸是個禍患！”王遷點頭道：“卑職明白。已派了殺手在伊州繼續(xù)找機會下手，卑職自己實在難以兩頭兼顧，只好先趕回來?！薄班?，你做得很對?！卞X歸南隨口應(yīng)道，接著又自言自語，“如此看來，欽差大人對這事還沒有十分的把握，可朝廷到底是怎么得知消息的呢？王遷，我們必須要把疏漏找出來，才好應(yīng)對啊！”
　　
　　兩人一起開始冥思苦想，正堂內(nèi)頓時安靜下來。想來想去，只有一個地方確實出過紕漏，那就是至今蹤跡皆無的沙陀團旅正高達！也許是高達跑到了洛陽，將瀚海軍的事情報告給了朝廷？但錢歸南不相信以高達的身份，能夠上達天聽，此事乃軍中機密又涉及到朝廷重臣，兵部會聽信高達這樣一名邊疆駐軍小旅正，私離駐地又越級投訴的一家之言？！恐怕高達就是到了洛陽，也會投告無門的。
　　
　　如此翻來覆去地琢磨不出名堂，錢歸南只得先讓王遷去安排瀚海軍，又叫人將給武遜和梅迎春的兩封書信送出。該做的準備還是要做，欽差大人離庭州只一步之遙了！
　　
　　王遷走了，錢歸南一人仍在堂中百思不得其解。有人來報，說庭州最偏遠處的葉河驛一名姓郭的驛站長找來刺史府，說什么被人騙了。錢歸南剛想罵人，連這樣的破事都來煩自己，突然間他的眼睛一亮，葉河驛，被人騙……他命人立即將這名郭驛長召來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