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幽靈般的挖掘者(2)

沉默之心 作者:(加)萊安·德康


     

然而,如果說賀南立意良善,許多如今坐在證人席的受難者顯然感受不到他的好意。絕大多數(shù)被傳喚的證人都說,賀南·加西亞·拉克魯茲不過是害他們遭受更多皮肉之苦罷了。失去知覺的時刻對他們而言是短暫的解脫,這種解脫卻一再被賀南剝奪。他們聲稱,當(dāng)他們恢復(fù)知覺時,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賀南的臉;他們凝視著他的眼睛,卻看不到一絲一毫的人性。

事發(fā)的最初幾個月內(nèi),派崔克把賀南想象成一個悲劇英雄,選擇相信人不可能在做過他被指控犯下的那些事之后,還能若無其事地繼續(xù)過正常生活。然而,不久他讀到一些關(guān)于奧斯維辛集中營①里的醫(yī)生的文章:這些醫(yī)生每天為納粹挑選要處死的囚犯,久而久之,他們通常會產(chǎn)生一種錯覺,頑強地相信自己的行為其實是在拯救那些沒被選中的人。人類的任何行為在必要的時候都可以被合理化,可以被解讀為無可避免,經(jīng)得起道德檢驗。很多像賀南這樣的人,在做了令人發(fā)指的事之后,都默默回歸到原本寧靜的生活,扮演著丈夫、父親以及醫(yī)生的角色。或許當(dāng)年的賀南也被迷惑了,陷入了這樣一個不允許道德判斷,甚至麻痹個人道德判斷的情境。

但整件事的重點不在于個人真誠與否,也不在于賀南“自認”當(dāng)時自己做過什么;國際法庭要追究的是他過去“究竟做了什么”。

而他被控做了可怕的事。

第二天上午的庭訊,派崔克只聽了一半,這次他還是沒有看到加西亞家人的身影。審判繼續(xù)進行,證人也持續(xù)作證,證詞內(nèi)容甚至比前一天更為慘烈。于是,派崔克猜想,或許賀南的缺席是因為他再也無法承受這些控訴。在這里,真相被攤在陽光下,變成鐵一般的事實。一名身材瘦削、年約六十歲的證人,頂著一頭雜亂的白發(fā)和一張仿佛銅鑄鐵打的臉,出面陳述他1982年11月到1983年4月間的經(jīng)歷。那時他在圣佩德羅蘇拉①擔(dān)任教職,同時擔(dān)任民間社團領(lǐng)導(dǎo)人。他因煽動罪名遭到逮捕、毒打,暈過去,又被救醒,然后是更兇狠的毒打,直到他再也說不出話來。證人敘述時,派崔克只能偶爾聽懂一兩個西班牙文單字。然而,通過女翻譯官流暢、無懈可擊的英語轉(zhuǎn)述,這位社團領(lǐng)導(dǎo)者第一人稱的證詞便以一種跳脫了現(xiàn)實的溫柔女聲傳達出來,巨細靡遺描述著他的陰莖和陰囊所遭受的酷刑。

這時,派崔克看到了伊莉絲·布芮曼。雖然她依舊不引人注意,但今天好像有些什么異樣。在派崔克的一瞥里,伊莉絲像是一只待換的燈泡,吱吱作響得令人心煩。派崔克不想去理會她,然而當(dāng)他終究按捺不住轉(zhuǎn)過頭去時,卻發(fā)現(xiàn)伊莉絲的雙眼正直勾勾地盯著他,接著她竟然向他揮了揮手。派崔克猛地站起身來,胡亂收了收耳機線,笨手笨腳地套上夾克之后,趕緊側(cè)著身子往走道方向移動,快步踏上通往出口的階梯。旁聽席的其他觀眾和警衛(wèi)發(fā)現(xiàn)他要離開,紛紛投以譴責(zé)的眼神。

走出法庭大樓,派崔克眼前一片光明,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感覺渾身都輕松了起來。他急著想要離開,只要能擺脫法庭大樓的玻璃墻和里面地毯的氣味,去哪里都行。他走到會議中心前的噴泉池時,聽到有人叫喚著他的名字。

“拉茲倫寇醫(yī)生!”

派崔克轉(zhuǎn)過頭去,看到了伊莉絲·布芮曼。她從法庭大樓朝他小跑步過來,又揮了揮手,像只黃金獵犬般友善。

“嘿,派崔克,我在里面看到了你,沒想到你會來?!?/p>

“彼此彼此?!?/p>

伊莉絲·布芮曼臉上掛著的是她的標(biāo)準(zhǔn)笑容。想必從踏入記者生涯的第一天起,她就學(xué)會笑臉迎人,練就一身讓人態(tài)度軟化的本領(lǐng)。派崔克自己就親身體驗過,如果不了解伊莉絲藏在笑臉背后的企圖,恐怕很難鐵石心腸地拒絕她。1998年,當(dāng)她第一次登門造訪加州理工學(xué)院認知神經(jīng)科學(xué)系辦公室時,這招笑臉攻勢就發(fā)揮了完美作用。那一天,行蹤飄忽不定的伊莉絲·布芮曼突然造訪。那時系辦公室有位六十多歲的秘書,是個令人膽怯的女性,她像是一座象征官方敵意的柏林墻,向來都能很稱職地把不速之客擋在門外,但在伊莉絲的魔法下,她猶如真正的柏林墻般應(yīng)聲倒塌。秘書打電話到派崔克的博士后研究辦公室--他的辦公室前身是雜物間,只有天主教教堂懺悔室一般大小,用蒼白的日光燈照明--告訴他有訪客找他。伊莉絲被帶到派崔克的辦公室,起先派崔克以為她是他的學(xué)生,但伊莉絲隨即從背包里掏出了筆記本和錄音機,自我介紹說她是記者,要跟他談?wù)勝R南·加西亞。

伊莉絲簡單敘述了她目前已經(jīng)掌握的資料,以及她即將撰寫的系列報道的主題。就這樣,派崔克和伊莉絲的第一回交手,他先是誤判情勢,緊接著一陣驚慌便打從心底急速升起,他的手心被汗水浸濕,心臟幾乎跳到喉頭。

那是伊莉絲第一次造訪他的辦公室,派崔克記得當(dāng)時自己一時詞窮,腦子里冒出一堆字,到了唇邊卻湊不成有意義的文句,最后好不容易支支吾吾地坦承自己其實對賀南·加西亞的往事一無所知。這是事實,他到賀南家工作時,不過是個毛頭小伙子,跟所有的伙計一樣,對雇主所知有限??墒牵晾蚪z聽了卻馬上反駁:不是所有的伙計都曾和雇主的女兒談戀愛的。

在伊莉絲接連丟出了十幾個問題之后,派崔克才恍然醒悟,自己壓根兒不必接受她的訪問,他可以拿起電話找來警衛(wèi),眼下的苦難就會結(jié)束。不過,派崔克也不愿意激怒伊莉絲,所以他思索出一條對策,就是讓伊莉絲覺得他沒有利用價值,無法提供任何有利信息。于是,他開始熱心地為伊莉絲講述他在蒙特利爾的成長過程中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細節(jié),比如他在高狄尼自治區(qū)的生活情景,在賀南家開的孟迪爾商店工作的瑣事,那些枯燥乏味的暑假,以及青少年時期的無端憂思,內(nèi)容盡可能乏善可陳。這招果然奏效,伊莉絲關(guān)掉了錄音機。派崔克當(dāng)時確信伊莉絲不會再來煩他,他萬萬沒想到,那次見面之后,大約每隔半年她就會留一通電話留言,或發(fā)一封電子郵件,問候他的近況。伊莉絲顯然知道派崔克多有保留,把他歸類為賀南·加西亞邪惡帝國里的騙徒,蓄意對她隱瞞真相,而她則是要用善意響應(yīng)這一切,等著派崔克心中的罪惡感慢慢累積,直到他不能承受,主動向她坦白。

他們的第一回合交手和平收場。伊莉絲謝過了派崔克,轉(zhuǎn)身關(guān)上門離去。派崔克獨自留在辦公室,頭頂?shù)娜展鉄羧耘f吱吱作響。和伊莉絲這一席話談下來,簡直像經(jīng)歷了一場近身肉搏戰(zhàn),派崔克覺得全身酸痛,疲累不堪。

那時派崔克剛結(jié)束在波士頓的四年住院醫(yī)生生涯,來到加州理工學(xué)院不過一個月時間。派崔克心想,也許在美國多換幾個城市住,可以讓他跟蒙特利爾(還有加西亞家的麻煩)保持一點距離??墒牵词乖诿绹@樣一個對國際新聞極其淡漠--充其量只有身為大國的好奇垂詢--的國家,派崔克發(fā)現(xiàn)自己仍很難避開這樁被伊莉絲揭露的新聞事件。派崔克習(xí)慣晚睡,電視總是鎖定在新聞頻道,因此,他偶爾會看到賀南出現(xiàn)在電視屏幕上,像所有身陷丑聞的主角一樣,一方面極力否認,一方面閃躲鏡頭。伊莉絲的報道一出,各大媒體爭相追逐這條新聞,有一組電視采訪人員甚至就守在加西亞家雜貨店旁的人行道上。相關(guān)的新聞畫面陸續(xù)出現(xiàn),被害人的照片(不久之后,其中一名被害人將會帶給派崔克更大的震撼)和一群口沫橫飛發(fā)表高論、要求懲奸除惡的正義之士也一一浮上臺面。派崔克只能靜靜地旁觀這一切,同時請他母親寄來更多伊莉絲的報道。

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朋友賀南淪為千夫所指的罪人,派崔克·拉茲倫寇做了一件讓他接下來七年飽受煎熬的事--他袖手旁觀。

派崔克倒也不是全然無動于衷。一開始,他心平氣和地評估相關(guān)數(shù)據(jù),花了不少時間分析這個復(fù)雜案件。他不斷自我安慰:賀南會了解的,賀南不會希望任何人只為了展現(xiàn)個人的忠誠,就沒來由地跳上臺面為他辯護,他會寧愿他好好研究這個案子??墒?,有太多事實浮出水面,有太多的控訴需要厘清;到最后,時間拖得太久,再打電話就顯得矯情,也很難為自己沒有在第一時間表達關(guān)切自圓其說。

派崔克于是把全部的心思專注在自己的生活上:離開加州理工學(xué)院后,他回到波士頓,接受了一份教職,構(gòu)思了一個研究計劃。他申請研究補助、出席會議,以學(xué)界新秀的姿態(tài),扮演一個有前途、能發(fā)表有引用價值的論文、能管理實驗室的博士后研究生。套一句派崔克前系主任的話,他能“鞏固部門人脈,發(fā)展可長久的影響力”。派崔克告訴自己,加西亞家人一定能夠理解他。漸漸地,加西亞家變成眾矢之的,派崔克卻只是繼續(xù)冷眼旁觀。

那時派崔克剛在大學(xué)里取得了終生教職,他必須在工作上全力沖刺,要在自己的研究領(lǐng)域里樹立威望。他希望加西亞家人可以理解他分身乏術(shù),無暇過問這樁訴訟。事實上,那段時間里,派崔克收集了所有關(guān)于賀南的案子的報道。在伊莉絲訪問他之后兩三年,《列帕提里克的天使》終于出版,他忍不住買了一本,一讀再讀。等他買的第一本因為翻太多次而書脊斷裂后,他又買了第二本。派崔克只是《列帕提里克的天使》的廣大讀者之一:這本書上市后廣受好評,獲得多種獎項,也很快就擠進暢銷書排行榜,在榜時間長達兩年之久。也由于這本書的出版,加拿大皇家調(diào)查委員會開始著手調(diào)查戰(zhàn)爭受難者的生活景況。伊莉絲的書像一個長篇故事,對邪惡暴行鑿鑿指證,徹底顛覆了派崔克的世界。在書里,伊莉絲生動刻畫了賀南·加西亞在洪都拉斯那一段血腥歷史中扮演的角色。但她并不因此心滿意足,反而進一步把加西亞家族逃離洪都拉斯落腳加拿大的過程,巧妙轉(zhuǎn)化為一篇以謊言、欺騙與恐懼交織而成的敘事詩。書中連篇累牘全是對加西亞與受難者個人過度細膩的描寫,更從心理學(xué)角度分析加西亞家人(某種程度上,也包括派崔克)的生活。伊莉絲筆下的加西亞家庭生活、賀南的婚姻生活,詳盡深入的程度連派崔克都感到震驚:她是怎樣得知這些事的?伊莉絲在書里面放了很多被害人的照片,也就是在這本書里,派崔克第一次認識了喬斯·費南德茲。

費南德茲是列帕提里克的囚犯之一,他是一個年輕人,伊莉絲發(fā)現(xiàn)他的故事很聳動,更認為他和派崔克的經(jīng)歷有些雷同--兩人都在生命的關(guān)鍵時刻遇見了賀南·加西亞--所以她在書中把兩人的故事交錯敘述。派崔克買了書之后先翻到書頁最后,瀏覽長達十六頁的索引,在那里首度看到自己的名字,像是一段序曲。派崔克盯著自己的名字,在那里面,他的身份既不是論文里的主要研究者,也不是著作被引述的學(xué)者,而是卷入一段秘史的眾多關(guān)系人之一。這點體悟來得突然,好像一記拳頭迎面揮來,使派崔克既震驚又慌亂。

派崔克·拉茲倫寇:孟迪爾商店,216-17;以及喬斯·費南德茲,230, 231, 252-54,西莉雅·加西亞,229-31, 248-50;醫(yī)學(xué)院,231;賀南的學(xué)生,228, 229-30。

派崔克隨身帶著這本書,即使他去哥斯達黎加度假,回程順道造訪特古西加爾巴時也不例外。在特古西加爾巴停留的兩天里,派崔克一直在加西亞家住過的帕爾米拉區(qū)附近漫無目的閑逛著,像個信念游移的朝圣者。他手拿著《列帕提里克的天使》,四處比對實景,試圖找出書中任何的錯漏不實,卻終究失望而返。書中所揭露的賀南的種種“罪行”仿佛變成了反物質(zhì),顛覆了他所認知的宇宙定律:邪惡之神登場,化成肉身來到凡間;“罪惡”這個詞不再只是抽象的修飾語,它變成具體確實的名詞,成為人類厄運的巨大陰霾。這本書里有著費南德茲的背景資料,伊莉絲并聲稱,這名列帕提里克的受難者對賀南--當(dāng)然,還有派崔克--意義非比尋常。讀過這本書后,派崔克覺得自己再也無法面對賀南。

而此刻,站在丘吉爾廣場中間,派崔克感覺神經(jīng)突然一緊。這是他數(shù)度和伊莉絲·布芮曼交鋒之后,體內(nèi)自主產(chǎn)生的條件反射。他不言不語轉(zhuǎn)身離去。伊莉絲的腳步聲響徹廣場,腳步聲從快走演進為慢跑,只差沒有雙手握拳全力沖刺。她跟上來了。

“可以聊一聊嗎?”伊莉絲在他身邊停下腳步。

“我要趕著到市區(qū)去。”

伊莉絲伸手指指前方的輕軌電車站。

“我也要去市區(qū)。我們可以搭十號車?!?/p>

派崔克壓根兒不想去市區(qū),那只是甩開伊莉絲的借口,但伊莉絲和善的態(tài)度和機敏的應(yīng)變能力讓人很難逃離她的掌控。派崔克在其他媒體記者身上也曾觀察到這個特質(zhì),而伊莉絲表現(xiàn)得更為出色。大約一年以前,伊莉絲為了撰寫一篇報道不遠千里飛到波士頓,企圖說服派崔克接受她的訪問。當(dāng)時派崔克和海瑟在餐廳共進晚餐,伊莉絲突然闖了進來,站在桌邊自我介紹,像個普通朋友一樣和派崔克有說有笑,尺寸拿捏得宜--既不顯得親密得讓海瑟感覺受威脅,又像是跟他熟稔到讓海瑟不得不請她拉把椅子坐下來聊一聊。不過,當(dāng)時伊莉絲對那件案子只字不提,這倒讓派崔克很意外。伊莉絲告訴海瑟,她和派崔克是小時候的朋友,兩個人都在高狄尼自治區(qū)成長,長大后各奔前程,沒想到會在此巧遇。伊莉絲說話時神色自若,自然得讓派崔克懷疑她是不是真的幻想他們是老朋友。派崔克不愿意在海瑟面前提起賀南的事,他猜想,一旦伊莉絲發(fā)現(xiàn)到這點,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就會出現(xiàn)微妙變化,屆時伊莉絲就可以輕易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間,大玩一場兩人共謀瞞騙海瑟的游戲。所以他小心翼翼,不露出一點蛛絲馬跡--兩位女士談天時,他幾乎沒有插嘴--何況他當(dāng)時心煩意亂,沒有心思加入伊莉絲的游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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