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玄兄，我兄可知青詞者為何物？”這天午時，用了午膳，我和高拱又在文牘房相遇，看看四下無人，我便試探著問高拱。

數(shù)天來，隨著和高拱相與，我對他的學(xué)識，自嘆弗如。此前，因?yàn)槲易孕【兔棵勘蛔u(yù)為神童才俊，在夸獎聲中長大，免不了飄飄然，目無余子。但是與高拱交通，方有山外有山之慨，對他已是心悅誠服，崇敬有加了。不過，我和高拱除了偶爾談?wù)搶W(xué)術(shù)以外，從來沒有涉及時政的話題?？墒?，知道了袁煒之所以升遷的幕后原因，青詞這個玄虛的名詞，突然間就在我的腦際縈繞著，驅(qū)之不去。我不知道和誰可以談?wù)撨@個話題。其實(shí)，進(jìn)入翰林院近一年了，我已經(jīng)知道青詞為何物了。當(dāng)年在江陵縣衙，知縣袁煒就提到過青詞，還吞吞吐吐說，是一種特制的公文。哪里是什么公文，根本就是嘉靖朝官場的怪物！因是用金墨恭寫在特制的青藤紙上的頌辭，故名青詞。內(nèi)容無非是歌頌上蒼神祗、玉皇天尊的華麗辭藻，寫成后呈達(dá)御前，當(dāng)今圣上叩拜焚燒，以期隨著繚繞香煙，達(dá)于蒼穹。我之所以問高拱，其實(shí)就是想知道他對青詞有何看法。

高拱苦笑一聲，突然低聲吟道：

試觀前后諸公輔，

誰不由茲登政府。

君王論相只青詞，

廟堂袞職誰更補(bǔ)！

吟畢，高拱冷冷一笑，說：“數(shù)一數(shù)，自從當(dāng)今圣上登大寶，出于圣裁任用的政府大佬，哪個不是因?yàn)榍嘣~！遠(yuǎn)的不說，就說在位執(zhí)政的閣老，夏言不是？嚴(yán)嵩不是？本朝得以超常拔擢者，哪個又不是因?yàn)榍嘣~？！遠(yuǎn)的不說，就說最近徐階、袁煒之升遷，不也是因?yàn)榍嘣~？！倘若善制青詞，再有了靠山，自可連翩開坊，步步高升！”

我倒吸了口涼氣。那天在徐階府中，幸虧我沒有對寫青詞居然能夠升遷放言攻訐，否則定然讓徐階甚為難堪?！爸?jǐn)言！謹(jǐn)言！”我心里暗自叮囑自己。

“我華夏，千百年來，子民百姓，只要能有一口飯吃，就心滿意足了，不吝辭章歌頌當(dāng)?shù)?，歌頌父母官。萬民傘、活人祠，不足為奇了。可是，進(jìn)入嘉靖一朝，突然間就又冒出了歌頌神祗的青詞來！這妖道觀場的勞什子，居然讓堂堂的士林，孔孟的信徒趨之若騖！”

原以為高拱是一個城府很深、藏而不露的人，想不到他竟如此率直、激憤。

“何以如此??！”我被高拱的情緒所感染，驚疑而又憤怒地問。

“一言難盡??！”高拱感嘆著，“此地非講話場所，散班到寒舍小敘?！?/p>

高拱的家位于惜薪胡同，是一個一進(jìn)的院落，顯得甚為破舊。

“一則沒有銀子，二則沒有兒子，有此院落，足矣！”邊帶我在院中環(huán)視了一遭，高拱邊自嘲而又頗是遺憾地喟嘆說。

眼下，三十六歲的高拱，只有兩個年幼的女兒，暫留原籍新鄭撫養(yǎng)。下人也僅僅是老家本族的高福夫婦兩人，在府操持一切瑣務(wù)。所以高拱的家里倒顯得頗是清靜。

高拱帶我在他的書房轉(zhuǎn)了一圈，家人已在花廳備了幾個小菜，燙好了酒。

“叔大一定曉得，”三杯酒下肚，高拱有些亢奮，不等我問就講開了，“當(dāng)今圣上，是國朝的第十一位皇帝，由外藩而一躍登上龍位，這在國朝歷史上，還是第一次。當(dāng)今圣上十幾歲的年紀(jì)登基，朝政皆由首輔楊廷和料理。楊廷和老成持重、威望很高，被稱為救時之良相。在他的輔佐下，嘉靖初年確有一改前朝舊弊惡政的新氣象。當(dāng)今圣上一時博得了‘英主’之稱。不過，當(dāng)今圣上是一位有主見很剛強(qiáng)的人，既不能容忍楊廷和的威望高于其上，更不允許大權(quán)旁落，遂費(fèi)盡心機(jī)，發(fā)動了所謂‘議大禮’之爭。議大禮者，就是要把他做藩王并且早已死去的父親，封為皇帝，尊為皇考，列入祖宗，立為正統(tǒng)。叔大你想，這與士大夫們堅(jiān)守的道德倫理、綱常法統(tǒng)觀念不是格格不入嗎？”

“圣上何以如此？”關(guān)涉當(dāng)今皇帝，我立即緊張起來，但還是忍不住問了句。

“叔大知曉否？國朝太祖說過，他不和臣子爭是非，但是要爭意氣！何意？就是到底誰是主宰，誰說了算！所謂‘議大禮’換言之也是這個意思。但是百官不解這個底蘊(yùn)，議禮之議甫出，眾口一詞：不合祖制！有悖體統(tǒng)！若圣上一意孤行，必抗?fàn)幍降?！圣上剛一試探，就碰了一個大釘子，搞得堂堂君王十分孤立。這種情況下他便一心撲在了修道敬玄上。彼時的圣上定然是束手無策，苦惱萬端。恰恰就是這個當(dāng)口，新科進(jìn)士張璁站出來替圣上說話了，他寫成了一篇《大禮疏》，把圣上想說而不便說的話，說得頭頭是道，直把議大禮論證得合天意，順民心。圣上不看便罷，一看此文，禁不住心花怒放，立即諭令下群臣議，并批示說：‘此論實(shí)遵祖制，據(jù)古禮，爾曹何得誤朕！’一篇《大禮疏》，居然給圣上提供了鐵腕打壓反對勢力的借口，一舉扭轉(zhuǎn)了局勢。自然，作為酬庸，圣上突破重重阻力，把張璁超常拔擢，直至首輔之位！”

張璁僅僅一篇《大禮疏》，任憑眾議盈筐，責(zé)者紛至，卻到底換來了首輔之位，這確乎是捷徑??！我心中暗自思忖。但是我不能把這些想法說出口，而是問了一句：“可是，圣上目的已經(jīng)達(dá)到，何以還對修玄齋醮、焚燒青詞越發(fā)專注癡迷呢?！?/p>

高拱冷笑了一聲，道：“圣上總以為，他以外藩旁支得繼大統(tǒng)，乃神靈護(hù)佑，故要申謝上蒼恩沐；更冀望以修玄齋醮的神跡方術(shù)，邀得長生，永享皇祚！享盡人間富貴！或許正因?yàn)槿绱税?，圣上對非議修玄者，深惡痛絕！”

“喔……難怪！”我醒悟似的說，神情有些緊張。當(dāng)?shù)弥宋业谝淮螘嚶涞诘碾[情后，我還百思不得其解：何以僅僅因?yàn)檠哉Z激憤，就會受到黜落的報(bào)復(fù)。原來是我不明底蘊(yùn)，理直氣壯地對齋醮、修玄大加嘲諷，無意間觸到了當(dāng)今圣上的禁忌。好在我還僅僅是遠(yuǎn)在天邊的一個舉子，倘若是現(xiàn)在，那后果就不堪設(shè)想了?！爸?jǐn)言慎行，一定要謹(jǐn)言慎行！”我心里又一次暗暗叮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