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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嚴府玄機(6)

謀位——張居正:從少年到國相 作者:郭寶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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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楊繼盛的突然造訪讓我覺得頗感突兀。

我和楊繼盛雖然是同年,但也僅僅是在公眾場合見過幾面而已,從未私下來往,更談不上熟悉了。他突然登門拜訪我,一時讓我感到納悶。說是聯(lián)絡同年之誼,可他一臉嚴肅,簡單的寒暄過程,也未看到他露出過笑容。只說是奉命晉京公干,明天就回留都,特來拜訪同年。

楊繼盛三十出頭,中等個頭,身材微胖,未著官服,而是一襲深色藍袍,顯得十分莊重。他很端正地坐在那里,擺出飽經(jīng)滄桑的樣子,眼中流露出令人難以琢磨的冷冷的懾人的光芒。

“年兄,請用茶?!蔽矣H自為楊繼盛倒茶把盞,雙手捧起,恭恭敬敬遞到他的面前。

楊繼盛接過茶杯,又順手放回幾案上,一副欲言又止、心事重重的樣子。

“年兄,你剛從留都來,可聽到過何心隱其人?”我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問,好像是為了打破難堪的沉默而找出的話題。

“嗯,”楊繼盛心不在焉地說,“你是說那個人稱‘布衣狂禪’的何心隱吧?聽說他因譏諷知縣,被打入死牢,又被朋友營救出來,一出獄,又跑到留都講學了。留都是講求風雅之地,士大夫們都熱衷此道,我也去湊過熱鬧,原以為是宣講名教心得,聽罷方知,不過是些歪理邪說罷了。”

我若有所思地“喔”了一聲。

楊繼盛似乎對這個話題沒有任何興趣,他用眼睛緊緊盯住我,突然問:“叔大,我訪得,你沉毅淵重,熱心實務,頗獲徐老師欣賞,此言不虛吧?”

“傳言罷了?!币虿幻靼讞罾^盛此訪的底細,我決計敷衍他,“弟拙于交際,埋頭讀書而已。至于是否獲徐老師賞識,年兄亦曾做過他的學生,應該知道,徐老師是和藹可親、禮賢下士的敦厚長者,我輩得忝列門墻,乃是幸事?!睏罾^盛在中進士之前,是國子監(jiān)的監(jiān)生,而徐階是國子監(jiān)祭酒,楊繼盛也是徐階名副其實的學生。

楊繼盛依然神色凝重:“正因為和叔大不僅有同年之誼,且先后做過徐老師的學生,我才特來拜訪。愿與叔大推心置腹,一吐胸臆?!?/p>

“多謝年兄!”我附和說,“敘契闊、談見聞,快事也!”

楊繼盛的臉上閃過一絲失望的神情,沉默了許久,才說:“叔大,你對政府是何看法?”

內(nèi)閣號稱政府,但是平時談論起來,說到政府,多半是用來指稱首輔的。自從登門拜訪過嚴嵩,特別是他說到我們都是出身寒門,父親都是不第秀才,我就對嚴嵩多了一份親近感。寒門士子到當國執(zhí)政,嚴嵩的人生軌跡,不正是我張居正的前轍嗎?內(nèi)心里,我已把嚴嵩作為了自己的榜樣。不僅在細心研究嚴嵩的過去,也在留心觀察著當下,以期從中汲取教訓,學得經(jīng)驗。可是,內(nèi)心的這種想法,我不會和任何人說起的。于是,只是搪塞說:“元翁乃當國者,高高在上,弟與其既無淵源,又無來往,實在說不出個人的觀感來。道路傳聞,元翁早年行止端方,操守可佩;近來倒也有些非議?!?/p>

“恕我直言,聞叔大深有城府,果不其然!”楊繼盛的眼神里透出一絲詭秘,“那就找對人了。像王元美那樣書生意氣,有話就說,恐不易于成事。”

我正在思忖著楊繼盛話中底蘊,他直直地盯著我,突然問:“夏閣老因何而死?”

我大吃一驚!下意識張望了一眼門窗,大聲說:“游七,快備酒菜,我要與貴客把酒論詩!”又轉(zhuǎn)向楊繼盛,低聲問:“年兄,適才說到王元美,想來年兄已見過他?”

“老實說吧,公干是幌子,”楊繼盛并不理會我的提問,繼續(xù)說,“探究夏閣老之死真相,才是我北京之行的真正目的!”

“容小弟吩咐一下,好與年兄好好喝一場。”說著,我快步走出客廳,來到院子里,四下看了看,又到大門外張望了一番,才關(guān)好大門,告訴游七不用到客廳伺候,就站在院子里聽動靜,這才放心地回到客廳。

這時候,油炸花生米、煎小咸魚、涼拌白菜心、炒雞蛋,四盤小菜已經(jīng)端上,我又親自把盞,為楊繼盛斟上酒:“來來,為年兄洗塵!”

連干了三杯,又倒?jié)M,一時找不到話說,兩人相對無言。

楊繼盛猛地端起酒杯,一仰頭,喝了個精光,“啪”地把酒杯礅在幾案上,用力抹了抹嘴角,道:“楊某來說吧!皆因佞人陷害!”

我想不到楊繼盛竟如此激憤,也為他的大膽而感到擔心。一定是那天在翠花樓聚會,王世貞他們把平時聽到的加上自己的猜測一股腦說給了楊繼盛,讓他對嚴嵩如此痛恨。這更證明我那天不去赴會的決定,是絕對正確的。

但是,自從夏言死后,朝野傳聞四起,多半是把夏言的死歸結(jié)為嚴嵩的陷害,我很想知道王世貞他們有些什么樣的說法;更想知道,傳言中說的嚴嵩對夏言陽附之而陰傾之,都是些怎么樣的手腕。而了解這些手腕,對我輩志在公輔者在官場上攻防守備,應該是大有裨益的。于是,我便打破禁忌,說:“年兄,弟在朝廷,看到的幾個場面,嚴閣老對夏閣老恭敬有加,絲毫看不出有何間隙?!?/p>

“所以說是小人!”楊繼盛斷然道,“誰不知道,那個佞人對夏閣老是外示柔佞奉承,甚至不顧僚友之體,如子奉父,唯諾趨承,不以肉麻為可憎;暗中卻詆毀陷害,緊緊盯住夏閣老一舉一動,在小節(jié)細故上下慢功夫,深文周納、無限上綱,在圣上面前挑撥離間,破壞圣上對夏閣老的信任,再找準機會,給予致命一擊!”

“可是,當今圣上威柄從不下移,欽命皆出宸斷?!蔽屹|(zhì)疑說,“況且,據(jù)聞圣上最恨者,乃是臣下蒙騙他,面對此英主,意欲陷害他人,即使有心,也無計可施???”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糊涂?”楊繼盛滿臉不高興,瞪著眼說,“道路傳聞紛紛揚揚,叔大還說這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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