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迪克夫人用大拇指撓了撓右邊的眉毛,過了幾秒鐘又移到了左邊,這是祥弟這些年來注意到的薩迪克夫人的一個習慣,她在著急的時候總這么做。
但是祥弟從沒見過薩迪克夫人因為一個電話急成這樣,他知道薩迪克夫人有什么事情在瞞著他,就像她不肯給自己講生身父母的事情時一樣。無論她跟祥弟說多少次對祥弟父母一無所知,祥弟還是決定找出真相。畢竟是薩迪克夫人給他起了“祥弟”這個名字,意為“厚皮膚男孩”。
今天祥弟在經(jīng)過走廊的時候,確實感謝了卡瑪女士。盡管他知道這不可能,但他還是覺得卡瑪女士的耳朵變大了,可能是太多感謝的話把耳朵撐大了吧。如果這是真的,那上帝一定有著世界上最大的耳朵。
索納爾,孤兒院最大的女孩,站在臥室里往窗外看。她穿著一條褪色的綠裙子,那是一家要往卡德拉斯搬的基督教徒捐贈的舊衣服里的一件。祥弟穿的棕色短褲和白背心也是那家捐的。祥弟很羨慕那家的男孩,人家的腰比他寬,這說明那男孩吃的可不只是米飯和蔬菜。祥弟想趕快長大,想變得強壯起來。他知道索納爾也想趕快長大,她對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很傷心。祥弟聽到過薩迪克夫人告訴索納爾,女孩子需要一段時間才能顯出自己的美,于是索納爾相信她長大以后會成為一個美女。她不確定自己什么時候會變得漂亮起來,但她愿意耐心等待。
在房間的角落里,三個男孩站在一起,在玩一種叫科伊巴的,用三塊白石子玩的游戲。盡管他們不是兄弟仨,長得倒還挺像。他們上身長得很結(jié)實,腿卻很瘦,祥弟認為他們長得像是因為他們總待在一起。他們不太和其他孩子說話。其中一個男孩在擲出手里圓石子的時候抬起了右腿,石子準確地打中了地板上的那顆。
這時祥弟看到吉奧蒂出了大門,她現(xiàn)在回家還太早,祥弟猜她一定是到市場幫薩迪克夫人買菜或食用油去了。祥弟想,如果沒有吉奧蒂的話,薩迪克夫人該怎么辦,因為薩迪克夫人沒有那么大精力蹲在地上擦地板,或者給二十個孩子做飯。盡管吉奧蒂的活做得很一般,但她畢竟也沒有為了掙更多的錢離開孤兒院,到別人家去幫工。也許這是因為她的丈夫拉曼,祥弟知道沒有人家會雇一個酒鬼的。至少在這兒拉曼會清理廁所,也不會妨礙別人。有那么幾次,他倒在院子里不省人事,所有的孩子們圍著他,弄不清楚他是不是死了。
正在祥弟準備走下臺階到院子里的時候,他發(fā)覺有人在拽他的手。是普什帕,她手里拿著本破舊的《仙達瑪瑪》,這是本給孩子看的故事書,里面是一些傳說,比如“吃掉一座山的孩子”和“飛翔的犀牛及其寓意”。普什帕想說什么,但她得等自己喘過氣來。祥弟知道她想說什么,他從普什帕手里拿過那本書,和她一起走到屋子的角落里,邊上是一個大的木櫥柜,里面放著孩子們的衣服和玩具。櫥柜的一個門上裝著面長鏡子,另一個門上畫著一棵開著粉紅花朵的樹,枝頭上停著一只鳥。祥弟很喜歡這幅畫,因為看起來就像那只鳥正張著嘴,要唱一支悠揚的歌曲,傳到很遠很遠。
祥弟和普什帕坐在地板上,盡可能地離科伊巴哥仨遠一些。其中一個男孩接連贏了三把,要拿著他的盒子走了。另外兩個男孩沒贏,很泄氣的樣子,把三個白石子放在一起搓著,一邊親吻它們祈求好運。
祥弟喜歡普什帕讓他讀故事聽,但他從來不從書的開頭開始讀,因為他覺得打開書翻到的那個故事才是馬上要讀的故事。他看著普什帕,有一次注意到雖然普什帕看上去個子小小的,又是孤兒院年紀最小的孩子,但她的眼睛又大又圓,就像玩科伊巴游戲的石子一樣圓。
祥弟閉上眼睛打開書,翻到了“饑餓的公主”。他知道這個故事,而且很高興挑中了它?!梆囸I的公主”是一個愛情故事,講的是古印度一位美麗的公主想嫁給一個窮苦農(nóng)民的兒子,但是國王不允許,她就決定絕食而死。國王沒想到他的女兒會那樣做,但她很勇敢地拒絕吃東西,而她的決心也使得莊稼停止生長,整個王國陷入饑餓中,直到國王最后同意把女兒嫁給那個窮苦農(nóng)民的兒子。
起初是薩迪克夫人給孩子們讀了這個故事,當祥弟回想的時候,他明白了為什么薩迪克夫人在講故事的時候并不開心。也許那個故事讓她意識到自己的遭遇是多么不同,盡管講的時候她的聲調(diào)很柔和。祥弟覺得薩迪克夫人一點都不相信自己讀的故事,現(xiàn)在他更加確信這一點,但是他很高興看到普什帕一心一意地愿意相信她聽到的故事。等講完這個故事,他可能會給普什帕講講色彩的力量。但他正準備講故事的時候,薩迪克夫人走進了屋子。
“大家都坐到地板上來,”她說,“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們?!?/p>
祥弟合上故事書,跟普什帕說等薩迪克夫人一講完話,他就開始讀故事。普什帕從祥弟手里拿走了《仙達瑪瑪》,欣賞著“饑餓的公主”的插畫,畫上公主在為戀人哭泣,黑色長發(fā)遮住了她的臉。怕鬼的孩子鄧都坐在他倆旁邊。
玩科伊巴游戲的那幾個男孩不想停下來,因為其中一個已經(jīng)連贏了四把,他跟另外兩個孩子說他要創(chuàng)造連贏五把的紀錄。但是薩迪克夫人瞅了他們一眼之后,他們每個人立即收起一顆石子,坐到了索納爾旁邊,而索納爾已經(jīng)把手支在下巴上等著聽講了。
祥弟從木櫥柜的鏡子里看到了薩迪克夫人的背影。她的身體看上去很虛弱,前額上隱約露出青筋。她現(xiàn)在看起來甚至比剛才在辦公室的時候更疲憊了,這說明很可能不是個好消息。
祥弟想起來薩迪克夫人上次講話的時候,是關(guān)于巴布里清真寺。那座清真寺是十二月六號被毀的,那天正是普什帕的生日。薩迪克夫人在幾天之后告訴了大家,而騷亂已經(jīng)在孟買開始了。
后來的幾天里,祥弟偶然聽到拉曼跟吉奧蒂說,薩迪克夫人到孤兒院外面去也不安全,因為她是穆斯林。這幾天穆斯林開的商店被搶被燒,穆斯林男女和孩子受到傷害,警察根本不保護他們。拉曼建議薩迪克夫人穿上紗麗,而不是傳統(tǒng)的旁遮普服。如果她要出去的話,得假扮成印度教徒的樣子。但是祥弟并不相信這些,說到底,拉曼太能喝酒了,這讓他愛說謊。
薩迪克夫人的話把祥弟拉回了現(xiàn)實。
“我是看著你們當中的一些孩子從嬰兒長到現(xiàn)在這么大的,我都抱不動你們了?!?/p>
她勉強微笑了一下,看著索納爾,索納爾正在玩著自己綠裙子的褶邊。索納爾經(jīng)常心不在焉,這讓祥弟不大高興,看來她壓根就沒認真聽。
“索納爾,你兩歲的時候就來這兒了,”薩迪克夫人說,“現(xiàn)在你幾歲了?”
索納爾聽到了她的名字,抬起頭來看著薩迪克夫人,舉起手來準備回答--薩迪克夫人教給過大家,集合在一起的時候,想要發(fā)言得先舉手。
“你幾歲了?”薩迪克夫人又問了一遍。
“我九歲了?!彼骷{爾回答。
“我們這兒有個男孩就要長成大人了,”薩迪克夫人說,“誰能告訴我他是誰???”
普什帕指著祥弟,祥弟低下頭,他不喜歡被注意。比別人早出生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他也沒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大家都知道,這座孤兒院以前是歸卡瑪女士所有,”薩迪克夫人說,“卡瑪女士三十年前去世了,據(jù)說她沒有丈夫和孩子,她決定在身后把自己的家留給像你們這樣的孩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