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今在大學當老師,對逃課、作弊的事情非常不能容忍,有一次監(jiān)考,甚至跳到講臺上面,居高臨下地觀察是否有人偷看,弄得底下的學生面面相覷、互相吐舌頭。可是,四分之一多世紀以前我在北大時,卻是個逃課大王、作弊大師。不過對這兩點,我的內(nèi)疚都十分有限,甚至還挺得意。
我并非行為不端的學生。相反,在一些老師和同學眼里,我恐怕還屬于嚴肅向?qū)W的。甚至有同學預測我未來會成為學者??墒?,大家都知道我逃課。室友們也知道我考試偶爾作弊,他們有時還給我一些配合。
為什么要逃課?道理很簡單。第一,當時的課不如現(xiàn)在,大多數(shù)都是必修,只有到高年級才開始選修。前兩年,全班如同一條流水線上的產(chǎn)品。我那時志向不同,希望轉(zhuǎn)學歷史,中文系的課就成了緊箍咒,非逃不可。第二,當時的政治課實在太多了。比如哲學、政治經(jīng)濟學、中共黨史這三大件,全校都必須學,而且內(nèi)容有許多中學就學了不止一遍,高考也死記硬背過?,F(xiàn)在又來一遍,沒有人不煩的。
記得當時經(jīng)濟學家于光遠先生到辦公樓禮堂做講座,他說了一句“建議大學取消政治課”,頓時全場掌聲雷動。可見民心所向了。我還必須加上一點:中文系外面看著時髦,大家張口閉口“純文學”,但課程設置其實有許多還是政治課性質(zhì)的。比如“文學理論”,“馬列文論”,一天到晚就是“革命的現(xiàn)實主義”和“革命的浪漫主義”,“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是政治課在文學領(lǐng)域的具體演繹。還有門“民間文學”,滔滔不絕地講的是勞動人民創(chuàng)造歷史和文學的大道理。把這些加在一起算算,全上下來會消耗多少時間和精力?這么讀實在讓人有一種“入土”的感覺。
不過,當時的一個好處就是班級大。僅文學專業(yè)就53人,而且大部分時間還和三十幾人的漢語班一起上,幾十人擠一個階梯教室,老師也不知道誰來誰不來。另外,當時“文革”剛剛結(jié)束,考進來的都是天之驕子,非常知道珍惜讀書機會,上課很少不來的。幾個人溜走,一般無傷大雅。特別是政治課,因為是最大的公共課,規(guī)模也是最大的。不僅不同專業(yè)的學生一起上,有時還和外系學生到大禮堂上過。這時逃課就更方便了。在逃課的全過程中,心理狀態(tài)會逐漸發(fā)生變化。比如剛逃課時,逃一次就覺得自己賺一次。但逃到后來,就覺得不去是自己的天賦權(quán)利,去一次就覺得自己虧一次。所以,逃課總是越逃越兇,甚至有些每周上兩次的課,我一學期就去過兩三次(包括考試)。最初考試前的總復習還去,后來連這種課也懶得聽了。
一個學期不上課,考試蒙混過關(guān)按說比較困難。其實未必。第一,政治課千篇一律,而且不知道已經(jīng)是幾進宮了,你不可能完全不會。只要不圖得優(yōu),一般都能安然過關(guān)。第二,實在不行,同學還可以幫忙。關(guān)鍵是要坐在努力學習的同學邊上。在階梯教室里幾十人考試,老師只長了兩只眼睛,盯不過來,下手很容易。
我考試作弊并非沒有基本的道德準則。我只是政治課作弊,其他課不管怎么不喜歡,從來是只逃課不作弊。記得中學最好的朋友同年考到浙江大學建筑系,考試作弊被抓住,挨了處分,記入檔案,我還寫信罵他怎么這么糊涂。我認為那是很不道德的事情。畢竟他正經(jīng)學的是建筑學。我這里則要背政治課本。在我看來,強迫我們這樣的青年用人生最好的時光背政治教條那才是不道德。這樣作弊就屬于正當防衛(wèi)了。
我逃課的最大優(yōu)勝記略是中共黨史。那堂課我基本沒有去過,考試前有些慌張,最后決定盯著同屋老吳。他是我們班最大的一位,進校時32歲,雖然對政治課總是嘲弄,但上課大體還是去的。何況他不僅年紀大、穩(wěn)重一些,對我這位小老弟有責任,而且馬列確實讀過不少,水平一定是有的。我在去考場的路上一直纏著他,嘴里念念叨叨:“老吳,關(guān)鍵時刻拉兄弟一把呀!”他不停地搖頭:“你可別連累我呀!你坐我邊上可以,我把卷子擺在那里,要看隨你的便。被抓住是你自己的。我可不是要故意給你看的呀!”我趕緊千恩萬謝,依計而行。真考起來,比想象的容易得多。中學的歷史和政治課里都講了不少。用大家事先總結(jié)出來的經(jīng)驗和戰(zhàn)略,要盡可能把相關(guān)的“點”寫進去。判卷總是按點計分,有一點沒有寫會扣分,但多寫了一點不相關(guān)的東西甚至錯的東西一般也不扣分??墒?,一道關(guān)于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題把我難住了。我看看老吳,他也在那里犯虛。我只好把別的題做完,等著他。等他下筆后,我往他卷子上一瞟,但見他寫道:“全國人民團結(jié)起來,在黨中央的領(lǐng)導下……”我一看心里就暗笑:這課扯淡是扯淡,但不會這么便宜你吧。光講“團結(jié)在黨中央周圍”肯定不夠,總要有幾條具體的政策??磥硭强坎蛔〉?。我定下神來自己想:那時共產(chǎn)黨要團結(jié)誰、孤立誰?這么一分析,真還記起不少內(nèi)容,于是獨立完成了這道題。
后來考試成績下來了,老吳拿了個良,我竟然拿了個優(yōu)。老吳那幾天一直在宿舍里仰天發(fā)牢騷:“黨呵,我可是一直很信任你的呀!我可是老老實實地上課,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呀!這小子一學期沒有上課,考試抄我的,怎么能讓他拿優(yōu)我拿良呢?”我則反唇相譏:“哈哈,黨冤枉你當反革命,下農(nóng)村那么多年,看來你還是不覺悟呀。僅僅相信黨是不夠的,關(guān)鍵是要理解黨??纯矗依斫恻h,所以黨給我了一個優(yōu)。你光相信有什么用?”老吳還是氣不過,他到畢業(yè)時還在說:在所有老師中,就是那個黨史老師最沒有水平。
其實那個黨史老師不錯,至少是有自知之明。她知道上政治課是難為大家,從來不會和誰過不去。但另一位講政治經(jīng)濟學的老師就不一樣了。他似乎把不來上課看成是對他個人的不尊重,執(zhí)意要懲罰一下。我一個學期沒有上他的課。一進考場,就覺得他認出我來:“這是個從來沒有見過的人!”那年頭過來的人都知道,政治經(jīng)濟學也是從中學就學,不上課不可能什么都答不上來,一般還是能混過去的。要避免的就是被他盯上。對我最大的危險是:我交卷子時他認出我,然后在我卷子上做個記號,那我就徹底完了。所以,我做完題,一直在等待。等到五六個同學都去交卷子時,我迅速跟上去,把自己的卷子和其他同學的一起遞過去。我感覺到當時他確實要抓住我,但眼前五六張卷子晃動,他看花了,幾乎不可能不搞混。我心情緊張地走出教室,算定自己大概會過這一關(guān)。后來聽說,我們班的一個和我一起交卷的女生不及格。老師肯定把人和卷子對錯號了。當時幾乎考試沒有不及格的。這實在是件很大的事情。那女生一直是老老實實上課的,事發(fā)后心里非常難過委屈,還給老師寫信澄清。老師大概也終于明白自己的“階級敵人”抓錯了。后來那女生順利通過補考,我則一直不清楚她倒霉是否是因為我,心里多少有些歉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