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覺得有天會在機場遠遠地遇見他。

他抱著他的小女兒， 萬千寵愛地把她高高舉過頭頂。

然后我想……我會淚流滿面。

這是一個長久盤旋在羅藝腦子里的畫面，自打她一頭扎進與馬良之間熱情似火、真情實意的瓜葛里，這

個畫面便一天好幾遍地揮之不去?，F(xiàn)在，她把他的人戒了，卻又禁不住在腦海里三番五次地往事重提，感情是亦如從前的，投入過，并始終不減不滅。其實還是對他有偏愛，與整個世界的其他都不一樣的偏愛，才使曾經(jīng)的縱情換了另外一種表達方式，變成獨自一人、點到為止的潛伏與懷念。

觸景生情著，伺機而動著，在夜晚，或者太陽落山的時候，以及每一個走神的迷夢里。他們可以記得彼此，也可以完全不記得，無論是記得還是不記得，都是無常而無償?shù)目甄R頭，在寫情寫意的風景里，唯獨缺少的只是那個故人。所謂忘懷，從來不是指忘記這回事兒，而是在說難忘。

忘懷也好，難以忘懷也罷，肯定否定都是一個意思，他們之間有蹊蹺，而這蹊蹺里面包含著太多再世俗不過的人性藩籬。比如，人們常常絕情離開的反而是自己最愛的人，甘心情愿留住的是自己早已死心不愛的人，但偏偏留下來的人又永遠不肯把真心交給睡在枕邊的人，表面上的道義何嘗不是一種逢場作戲，假戲真做地把自己都給蒙了，他們既不知道是如何犧牲了自己犧牲了他人，也看不到自己又如何貪心。

于是，恩恩怨怨著，來世還要再償還上一遍，愛情里的業(yè)力大概如此。

羅藝離開馬良，反而成了唯一明智的選擇。

在靈修的觀念里，人的一生不止一生，靈魂不滅，多生多世地都在輪回。而愛一個人亦同理，需要累積多生多世的考驗與順其自然，才可能順理成章，因此緣生緣滅、風調(diào)雨順、喜怒哀樂都只是靈魂輪回里的一小部分，姻緣際遇都不僅僅局限于此生，她與他這輩子不見也罷，下輩子也還是要遇到的。

羅藝一字一句地慢慢陳述著，畫面正在她眼前逐一攤開，因為相同的畫面感早已在腦海中輪番上演過上萬遍，所以此刻的她看似冷靜鎮(zhèn)定，心中的悲亦不露痕跡，忘懷之于她，是弱不禁風的華麗過場在經(jīng)歷過上萬遍訓練之后，只剩下看不出過往云煙的素面朝天?？墒窃捯粢宦?，豆大結(jié)實的淚珠便順著眼角滑過臉頰，那淚珠分明不是淚珠，而是滿眼的流火，流火與內(nèi)心里平靜躺著的悲一樣，它們無聲投入地閃爍著，凝聚著日積月累、光天化日的心折。

她的男閨密樂樂倒在沙發(fā)上，聽完，一股一股窩心的憂思緩緩入耳，情節(jié)凜凜的時候，人都會低頭，縱然擁有再林林總總蝕人心魄的細節(jié)也逃不出昭然若揭的結(jié)局。他一路看過羅藝是怎樣一點一點地變成今天這樣，從歡天喜地到堅決委曲的不求全，她與馬良百無一害的美好關(guān)系帶著煽情的光澤，但還是經(jīng)不起最平凡的考驗，他一邊責怪著“馬良實在太讓我失望了”，另一方面又與馬良格外惺惺相惜。是與羅藝淚珠滾落的速度同步，他不假思索颯颯地告訴她：“淚流滿面也沒關(guān)系，畢竟是你曾經(jīng)的愛人，說明

你感情豐富，眼淚豐富?！?/p>

他不緊不慢，輕描淡寫，思路清晰，感情充沛，僅在字句之間，把話說滿，各種善解人意全有了。

樂樂知道如何妥帖地安慰羅藝，他了解她崇拜純粹嘎嘣脆的愛情，洞察力以及口味都鋒利純真，但至剛易折，反而將自己鎖喉，人心終歸是軟的，倘若承擔太堅強的意志會感到痛或難耐，所以無論精神對這個世界抱有多美好的認知，仍需現(xiàn)實不留情面的見證。也比如他自己，精神上像所有虛弱的女人一樣渴望愛情的拯救，但愛情觀糅雜著性欲，對鮮艷的肉體難以抗拒，仿佛是身體生來自帶的本能，當愛情來臨的時候，沖動和單純同時爆發(fā)，男人的欲和男人的心一樣意味奪人，它們平分秋色，誰也不是完整的百分之百，所以在感情上，他看不清楚自己的位置，內(nèi)心深處常常欲哭無淚，因為有欲望，選擇利己，然后失去更多，人的意志歸根到底做不到十全十美的不偏不倚，為人本身就是局限，純粹的智慧和善良，屬于偉大的天神。

生老病死，一貧如洗，愛人的離開，夢想的遠去……人類的眼睛是需要清潔的，為了更親切地注視這個世界，不完滿也要不折不扣的，所以有了眼淚。臟的也好，清麗也罷，都渴望著清清楚楚，天神賦予子民眼淚，是祝福他們運用自省，嚴謹而縝密的安排像一種需要不斷回味的學說。

于是，世界真真切切地落入眼目，透明溫濕，迎著人的情感和神的嘆息，一并接納，自在與不自在，都要敞開懷抱、不卑不亢，是在一場場精神災難和內(nèi)心困境里，才深入領(lǐng)會到無常，以及我們必須有備而來。

人的一生是走一條靠近天神的路，然后慢慢領(lǐng)會神的思想和神的感情，天堂地獄都不是終點。除了心，你別無所求。

只是生命的軌跡，無法避免地，讓每一個靈魂飽嘗淚流滿面的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