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四新文化運動:最為壯麗的精神日出(18)

五四三人行:一個時代的路標 作者:石鐘揚


正是有如此這般的理性認識,蔡元培才會在“兼容并包”的旗幟下保護和支持陳獨秀、胡適掀起的新文化運動。今人夸大了新文化運動的勢力,以為“兼容并包”是新派對舊派的寬容;其實當初舊派是主流,新派恰為反對派,“兼容并包”是從舊派那里去爭取新派生存與發(fā)展空間。陳獨秀與蔡元培的性格頗不一致,陳獨秀人如“霹靂火”,圭角畢露;文如拼命三郎,鋒芒逼人。而蔡元培卻是“極高明而道中庸”,連疾言厲色也不見。參閱鄭勇:《蔡元培影象》第92頁,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1年5月版。但并不妨礙蔡元培盛贊:“近代學者人格之美,莫如陳獨秀”;見劉太希:《蘇曼殊與陳獨秀》,《太希詩文叢稿》第55頁。也不妨礙陳獨秀視蔡元培為“我們”之中的一員:

自戊戌政變以來,蔡先生自己常常傾向于新的進步的運動,然而他在任北大校長時,對于守舊的陳漢章、黃侃,甚至主張清帝復辟的辜鴻銘,參與洪憲運動的劉師培,都因為他們學問可為人師而和胡適、錢玄同、陳獨秀容納在一校;這樣容納異己的雅量,尊重學術思想自由的卓見,在習于專制好同惡異的東方人中實所罕有。陳獨秀:《蔡孑民先生逝世后感言》。

胡適性格與蔡元培的溫文儒雅相近,而年齡相差兩屬,是兩代人,理當有代溝。但并不妨礙蔡元培對胡適稱贊備至,視為精靈;也不妨礙胡適引蔡元培為知己:

當我在北京大學出任教授的時候,北大校長是那位了不起的蔡元培先生。蔡校長是位翰林出身的宿儒。但是他在德國也學過一段時期的哲學,所以也是位受過新時代訓練的學者,是位極能接受新意見新思想的現(xiàn)代人物。他是一位偉大的領袖,對新文學發(fā)生興趣,并以他本人的聲望來加以維持。胡適:《口述自傳》,《胡適自傳》第247頁,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年9月版。

新文化運動的反對派從來就是將蔡元培與陳獨秀、胡適捆在一起炮轟的。林紓在小說《妖夢》中擬胡適為“秦二世”,狀陳獨秀為“貓頭鷹”,罵蔡元培為“元緒”--即大烏龜。周作人說:“這元緒公尤其是刻意的罵人話?!逼鋵嵅?、陳、胡三人都曾玩過白話小說(蔡1904年寫《新年夢》、陳獨秀1904年寫《黑天國》、胡適1906年寫《真如島》),他們卻沒有“以暴易暴”地以小說與林紓對罵。當自稱“拼我殘年,極力衛(wèi)道”的林紓于1919年3月18日在《公言報》上發(fā)表致蔡元培的公開信(《致蔡鶴卿太史書》),蔡元培當天即致函《公言報》(《致〈公言報〉函并附答林琴南君函》),公開回擊林紓的挑釁。智慧的蔡元培沒有用你說我是“痞子”我即說“痞子運動好得很”之類邏輯來回答林紓,而以事實為依據(jù),用“中庸”的邏輯駁斥了林紓對北大“覆孔、孟,鏟倫?!薄氨M廢古書,行用土語為文字”的兩項指責,并理直氣壯地為北大的新派教員辯護:

胡(適)君家世漢學,其舊作古文,雖不多見,然即其所作《中國哲學史大綱》言之,其了解古書之眼光,不讓于清代乾嘉學者。錢(玄同)所作之文字學講義,學術文通論,皆大雅之文言。周(作人)所譯之《域外小說》,則文筆之古奧,非淺學者所能解。然則公何寬于《水滸》、《紅樓》之作者,而苛于同時之胡、錢、周諸君耶?

在逐一辯駁了林紓的種種指責以后,蔡元培接著從正面闡明自己主持北京大學的“兩種主張”:

(一)對于學說,仿世界各大學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則,取兼容并包主義……無論為何種學派,茍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尚不達自然淘汰之運命,雖彼此相反,而悉聽其自由發(fā)展。

(二)對于教員,以學詣為主。在校講課,以無背于第一種之主張為界限。其在校外之言動,悉聽自由,本校從不過問,亦不能代負責任。例如復辟主義,民國所排斥也,本校教員中,有拖長辮而持復辟論者,以其所授為英國文學,與政治無涉,則聽之?;I安會之發(fā)起人,清議所指為罪人也,本校教員中有其人,以其所授古代文學,與政治無涉,則聽之?!蛉瞬胖翞殡y得,茍求全責備,則學校殆難成立。且公私之間,自有界限。

蔡元培“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辦學方針,原是在北大校內(nèi)演講上發(fā)布,在《北京大學月刊》、《北京大學日刊》上發(fā)表,傳播有限。這次蔡元培則趁機公之于全社會,令其廣為傳播。這封信與其說是致林琴南的,還不如說是致全社會的公開信。有人說更是給總統(tǒng)徐世昌看的,因為總統(tǒng)未必了解北大的辦學方針,也要對他啟蒙。

與林紓的公開論戰(zhàn),恰見證了陳獨秀所云,蔡元培“有關大節(jié)的事”,“倔強的堅持”以及蔣夢麟所云他“白刃可蹈的中庸”,盡管他“態(tài)度還很溫和”。正是這種溫和的倔強,使蔡元培成為新文化運動中不可多得的“大護法”:惟其溫和,則較陳獨秀回避了許多攻擊的鋒芒;惟其倔強,則如陳獨秀一樣堅持原則不讓步。

蔡元培主張學術研究自由,可是并不主張假借學術的名義,作任何違背真理的宣傳;不但不主張,而是反對。有如馬克思的思想,他以為在大學里是可以研究的,可是研究的目的決不是為共產(chǎn)黨作宣傳,而是為學生解惑去蠱,因為有好奇心而無辨別力,是青年迷惑的根源。不過在“五四”時代,北京大學并未開過馬克思主義研究的課程。經(jīng)學教授中有新帝制派的劉師培先生,為一代大師,而劉教的是三禮、《尚書》和訓詁,絕未講過一句帝制。英文教授中有名震中外的辜鴻銘先生,是老復辟派,他教的是英詩(他把英詩分為“外國大雅”、“外國小雅”、“外國國風”、“洋離騷”等,“我在教室里想笑而不敢笑,卻是十分欣賞,也從來不曾講過一聲復辟?!绷_家倫:《偉大與崇高--謹以此文紀念先師蔡孑民先生百年誕辰》,臺灣《傳記文學》第10卷第1期。--這是羅家倫的話。通過這番解說,我們就能更深刻地了解到蔡元培“兼容并包”中有著堅挺的原則底線,而決非此亦是非、彼亦是非的和稀泥,這才保證北大健康的發(fā)展方向。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talentonion.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