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得很對啊?！标懲痈袊@道。
　　
　　維娜突然問：“陸先生，你真的打算做自由寫作人了？”
　　
　　“難道這是個問題嗎？”陸陀笑道。
　　
　　維娜說：“我今天在家收拾東西，無意間翻到一張《荊都晚報》，上面有一位作家的文章，叫《常識性困惑》。半年以前發(fā)的吧？我當時讀了，覺得這個人很有骨氣。我就把報紙留下來了。他同你的情況差不多，也是脫離官場做自由寫作人?！?br>　　
　　陸陀說：“是嗎？”
　　
　　“我把報紙還帶了來呢。”維娜說著就從包里取出報紙。
　　
　　“我看看?！标懲诱f罷，接過報紙。
　　
　　終于逃離官場，可以過一種自由自在的讀書寫作生活了。盡管自由是有限度的，自在還需自尋心境。有道是“英雄到老皆皈佛，宿將還山不論兵”。幸好我既不是英雄，又不是宿將，只是在官場迷迷糊糊地走了一遭，仍有許多懵懂之處，拿來說說，圖個快活。
　　
　　記得剛踏進官場，對一個名詞的感覺特別深刻，那就是：印象。而且據(jù)說最要緊是第一印象。好心的同事告訴我，誰誰本來很有才干，就因為某某偶然事件，在領(lǐng)導那里落了個不好的第一印象，他就背時倒運；誰誰就因為年輕時的一件小事，在領(lǐng)導那里印象壞了，一輩子就再也沒有出頭之日，直到退休都還是個普通干部。這些故事里的主人公，都是我可以看見的活生生的人，他們都是一副落魄不堪的樣子。剛參加工作時，我還很有些抱負，總想有所建樹，便處處謹慎，事事小心，唯恐領(lǐng)導對我的印象不好。慢慢地，我好生困惑，發(fā)現(xiàn)這印象之說真沒道理：那些所謂領(lǐng)導，嘴上那么堂而皇之，而知人用人怎么可以憑他的個人印象呢？原來官帽子不過就是他們口袋里的光洋，想賞給誰就賞給誰，只看你是否讓他看著順眼！
　　
　　老百姓說得激憤：中國最大的法不是憲法，而是看法。盡管這是極而言之，卻實在道盡了官場很多失意者的無奈和辛酸。所謂看法，也是我困惑的一個詞兒?？捶ǘ嗍怯米髻H義的。官場上，你跟誰透個風：某某領(lǐng)導對你有看法了，這人準被嚇個半死?？捶▔牧耍阍僭趺淳ぞI(yè)業(yè)洗心革面都徒勞了。領(lǐng)導們總相信自己是很英明的，不太會輕易改變自己對人的看法。憲法太大，一般人也難得去觸犯。刑法或別的法，判得容易，執(zhí)行卻難。目前無法兌現(xiàn)的法律判決多著呢！而看法卻是現(xiàn)碰現(xiàn)，領(lǐng)導今天對你有看法了，明天你怎么做都不順眼了?？捶〞屇闼酪菜啦涣耍钜不畈缓?。
　　
　　還有就是組織，也讓我大惑不解。組織是個筐，什么都可往里裝。某某領(lǐng)導要重用你，說是組織需要；某某領(lǐng)導要修理你，也說是組織需要；某某領(lǐng)導想把你晾起來，同樣說是組織需要。你若不想任人宰割，準備擺在桌面上去申訴或控辯，他們會說你不服從組織意見，或說你對抗組織；而你私下發(fā)發(fā)牢騷，卻又是搞非組織活動了。有些人就有這本事：把什么事都放在名義下，弄得堂而皇之。無可奈何，官場中人都是組織內(nèi)人，縱有滿腹委屈，只要別人拋出“組織”這個詞，他們只好隱忍了。面對冠冕堂皇的組織，他們只得失語。
　　
　　所謂尊重領(lǐng)導，我也是頗為質(zhì)疑的。我沒見過哪個文件或法律上規(guī)定下級必須尊重上級，而這卻似乎是官場鐵律。我雖然迂腐，卻并不是凡事都去翻書的人。只是耳聞目睹了很多所謂領(lǐng)導，并不值得尊重的。就像眼鏡不等于知識，禿頂不等于智慧，修養(yǎng)差不等于性子直，肚子大不等于涵養(yǎng)好，官帽子高并不一定就等于德才兼?zhèn)?，令人尊重。近年來倒了很多大貪或大大貪，他們八面威風的時候，一定早有人看透了他們，并不從心眼里尊重他們，只是他們掌握著別人的飯碗，人家奈何不了他們。往深了說，這尊重領(lǐng)導，骨子里是封建觀念。因為籠統(tǒng)地說尊重領(lǐng)導，往下則逐級奴化，往上的終極點就是個人崇拜。人與人之間，當然是相互尊重的好，但值得尊重的是你的人品和才能，而不是你頭上的官帽子。
　　
　　凡此種種，在官場，都是常識，人人都自覺而小心地遵循著，我卻總生疑惑，拒不認同。這德行，在官場還待得下去？還是早早逃離的好。
　　
　　陸陀低頭看報，維娜便默默地望著他。她的頭發(fā)往后攏著，只用發(fā)夾松松的卡著。頭發(fā)很黑，黑得一頭寂寞。
　　
　　“他的小說我看過，不錯。”陸陀嘆道。
　　
　　“很慚愧，我沒有讀過他的小說。”維娜問道，“陸先生，像他這樣寫作，有人恨嗎？”
　　
　　陸陀笑笑，說：“肯定有人會恨的。這位作家很坦蕩，我曾見過關(guān)于他的報道。他說大凡恨我的，無非兩類人，不開明的和不正派的。恩格斯說，馬克思也許有很多敵人，卻沒有一個私敵。他說他不是自比馬克思，但完全有這個自信，他也沒有一個私敵?！?br>　　
　　“這種人，不多了?！本S娜嘆道。
　　
　　陸陀搖頭說：“明白的人還是很多，只是人們都習慣把自己包裹起來。我們不說這個了吧?！?br>　　
　　“你說話的神態(tài)，有些像鄭秋輪。只是他比你長得黑?！本S娜說。
　　
　　“是嗎？”陸陀有些不好意思，笑得很不自然。
　　
　　兩個人隨意聊著，慢慢地就說到了北湖。包廂里的燈光是玫瑰色的，維娜顯得特別的白。陸陀原先總以為她的白，是因為活動太少的緣故。她的白是那種生氣勃勃、清香四溢的梔子花的白。聽著她緩緩的講述，他似乎真的感覺到有股梔子花的清香，從她的方向無聲無息地彌漫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