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吹了起來,像是水從每個笛孔中溢出來那樣。百里煜吃了一驚,他知道笛子是蠻族的樂器,卻從來都覺得東陸樂師吹奏得更好。而現(xiàn)在呂歸塵的笛聲只在低處輕輕回旋,卻有無數(shù)的變化,千絲萬縷綿綿展開。許久,笛聲里才有了跳躍,卻不像樂師的曲子那樣花樣百出,只是歡悅輕輕一閃,旋即又轉為低回。他精通曲樂,拼命去琢磨其中的變化和意味,不由得神思恍惚,直到呂歸塵一曲盡了,他才渾身一顫。
“有些時候不吹了,不太熟了?!眳螝w塵搖頭。
百里煜拍了拍掌:“我明白了!是懷人之意,其實是親情?!?/p>
“親情?”
“我初聽的時候不明白,后來想到茫茫草原,終于聽懂。塵少主吹的,是親情啊。好比草原一望無際,親人遠行,吹笛的人留在帳篷外,看著風吹草低,等著那人回歸。所以曲調(diào)始終低轉,只有偶爾風來,看見遠方來的牧人馬群,迎上去,卻不是,于是又只有風聲,仍舊是依依相望。只是多了幾分失落。”百里煜贊嘆不已,“要說靈性,這一曲笛子,已經(jīng)是絕品了?!?/p>
呂歸塵呆了許久,低下頭去。蘇瑪?shù)挠白雍鋈粡乃X海里跳了出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時候沒想起蘇瑪了。而這曲子是蘇瑪教他的,臨行的時候,蘇瑪為他整好了行裝,服侍他睡下,輕輕撫摩他的額頭。他感覺蘇瑪?shù)氖帜敲礈嘏p柔,于是一切的擔心也都消散,終于沉沉地睡著了。
夜很深的時候他醒來,帳篷外隱約傳來這曲笛聲,回轉著,漫漫的一夜。
羽然猛地坐了起來,在黑暗中驚恐地瞪大眼睛,她的褻衣濕透,呼吸凌亂。
她呆呆地坐了很久,摸黑找到自己的袍子披在身上,起床推開了門。一陣淡藍色的煙霧裊裊地在她面前升起,她吃驚地發(fā)現(xiàn)翼天瞻正坐在門口,背向著她,叼著烏木煙桿。她在門口的石階上坐下,和翼天瞻并肩。
“又做夢了?”翼天瞻吐出一口青煙,并不看她,目光散漫地投向遠處。
“我又看見我姐姐啦,到處都是火……她站在最高的那棵樹上唱歌。”
“都那么多年過去了,你還是做這個夢。我騎馬帶著你越過勾戈大山,一路上你沒有說一句話,可是我們遇見第一個蠻族牧人的營寨,你已經(jīng)開始和那些孩子騎馬了。我就以為你其實是個開心的孩子??墒俏义e了,你就忘不掉那個場面。羽然,有時候我都不知道你心里想著些什么,你的心,真是太深了啊?!币硖煺翱牧丝臒熁?。
“其實我沒有想什么啊,”羽然搖了搖頭,“我只是想大家就這么開開心心的,可是對我好的那些人,他們一個一個,就都死了?!?/p>
“想又有什么用呢?”翼天瞻扭頭看著她,“過去的,始終都是過去了。他們用了一切的努力讓你活下來,可不是想你活著悲傷的?!?/p>
“可是……為什么是我活下來呢?學會泰格里斯之舞的人是我?。】墒撬麄円詾榻憬悴攀羌渖?,姐姐是代替我死的,是不是?”羽然托著自己的臉兒,像個茫然的孩子,“為什么姐姐覺得,我活下來比她活下來更重要呢?她死了,孔多塞也不會自己活著?!?/p>
“你恨我沒有救她么,孩子?對不起,即使天武者也不可能帶走兩個人。”
羽然搖了搖頭。
“其實每個人都有些事情是比他的命更重要的,”翼天瞻說,“只是大家都不會說。但是相處很久,你就會明白的,比如對你姐姐而言,你就比她自己還要重要?!?/p>
羽然沉默了一會兒:“阿蘇勒也說過差不多的話……我有點擔心阿蘇勒?!?/p>
“怎么?”
“不知道,好幾天沒有見到他了。上次他約我在燙沽亭見面,我總覺得他有很多話要對我說。我就等他說等他說,他還是不說,”她嘟了嘟嘴,“阿蘇勒就是那樣,悶死了,看他坐在那里一聲不吭的,我都要急了。他說他也許可以回北陸去了,真不知道他要是當上了大君,會是個什么樣子?!?/p>
“他會是一個仁慈的君王吧?”翼天瞻說,“別擔心他,以他那個性子,不和別人爭什么,反而會平安無事?!?/p>
“我也是這么想,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心里有點不安,”羽然抱著雙腿,把下巴擱在膝蓋上,“剛才我聽見他吹笛子了……在夢里?!?/p>
“阿蘇勒可以回北陸,應該是值得高興的事?!?/p>
“可是他看起來也不那么開心?!?/p>
“那么回寧州呢?你開心么?”
“我可不是阿蘇勒,他還有哥哥、大合薩,還有什么蘇瑪在家鄉(xiāng)呢。我可沒有,在寧州我什么都沒有啦,要是可以,我永遠都不回去?!?/p>
“可是那是你一生一定要回去的地方?!?/p>
“我知道?!?/p>
“只希望你將來不要怪我……”翼天瞻伸出手,輕輕地撫摩著她的臉兒。
羽然看著他海藍色的眼睛里面有什么東西慢慢地彌漫開來,像是暴風雨到來之前海上鐵灰色的大霧。很偶爾的,她會感覺到翼天瞻的這種眼神,這時候翼天瞻像是變了一個人。
她湊過去摟住翼天瞻的脖子,輕輕顫抖起來:“爺爺,我怕。”
“別怕,我會保護你。而且……”翼天瞻輕輕拍著她的背,“無人能傷害你……你是神的孩子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