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李益,就是那個寫下“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的隴西才子。
我一早知道自己的命運,但是我無力抗?fàn)帲孟衲翘芈逡聊莻€可憐的公主卡姍德拉:她說預(yù)言的一切都是真的,但是永遠沒人相信她。所有人就生生看著她睜著一雙巨大的眼睛,里面裝滿著惶恐和不安,時時等到著悲劇。她算到自己嫁給阿喀琉斯后會被他的妻子殺死,她卻不逃避。
我也一樣!
(安期,你不明白,有的時候,我們所做的一切逃避命運的努力,只是為了向我們注定的命運更靠近而已。)
晚餐過后,戚安期提議散步,我囑他略等,自去洗了頭、通了發(fā)、換了長衣長褲,沉吟片刻,又選了流蘇圍巾和明藍彩石耳環(huán)來搭配。
天還沒有黑透,有很薄的陽光,照得影子也清淺,如含冤的鬼魅,飄忽而不甚清晰,恍惚間甚至不辨怎樣的時分。
戚安期的呼機驀然響起,他到街角的電話亭回電話,我立在原地等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一家打烊的影樓門口。
這影樓是何時開的?怎的我進進出出從未發(fā)覺?它門面很小,裝修也寒磣,所以在玻璃櫥窗里加倍地貼了大紅大綠無數(shù)新人的照片來彌補底氣。那婚紗倒還看得過眼,反正哪里的都差不多,無論材質(zhì)多廉價,都力要塑造出如云似霓、錦衣龍鳳的效果。但背景就可笑多了,巴黎街頭、故宮天壇和加洲楓葉,各個都透著虛假粗糙,然在這草臺班子的樸陋里,可以看見新娘眼中的斑斑碎金,她們靠向新郎的姿態(tài)無一不是全心全意、滿懷信賴之情——這樣的情形,使我心碎。
戚安期的電話不知講了多久,待他回來,月牙兒都上來了,我的淚水和頭發(fā)都尚未干透,像晴天里捂著一件郁悶的濕雨衣。他轉(zhuǎn)過頭,用口哨吹起一支輕快的曲子,假裝沒看到我的一切。
我低下頭,水銀瀉在我身上,黑發(fā)爍了森森的光,脈絡(luò)分明,像一切被洞悉的世情。草叢中有蟲聲繁密,如戚安期的伴奏樂隊,或者另一場急雨。
他淡泊俊秀卻飄逸瀟灑,讓人幾疑他是剛至凡間的謫仙。
和戚安期交往沒有心理負擔(dān),他十分懂得進退,我們之間磊落坦蕩,不比譚晉玄,須時時刻意回避微妙的尷尬。
不等藍劍的日子,我約了戚安期去逛街,購物、就餐、嘻笑無諱。實驗室泡得太苦,便和安期看新上映的愛情片,走過鬧市僻巷,芙蓉花粉紅的絲蕊飄零我一身。銀幕上纏綿悱惻、愛恨糾葛,我輕輕扯扯安期的袖子,在他耳側(cè)絮絮細語,“這次的學(xué)術(shù)講座教授選我做助理!”“是么?那真好!”戚安期嘴角微揚,拍拍我的面頰,一副鼓勵有加的樣子。
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年華,總讓人錯覺良多:一下子覺得生命太長,長到?jīng)]有盡頭,簡直凡事都不必指望;一下子又覺得日子倉促,稍縱即逝,于是更不必指望了……
安戚真是個絕佳的玩伴,他告訴我最貴的男裝襯衣其實不是阿曼尼登喜路HUGO BOSS這些成品,它的名字叫做“夏爾凡”,位于巴黎凡登廣場28號,一口氣占據(jù)了巴黎最尊貴大廈中的好幾層,屋頂挑得極高而店面極空闊,可以任意揮舞銀頭手杖而不至打了人。這里每一件襯衣都是量身定做,而且要親自定布料、顏色、領(lǐng)端和袖口,甚至是否要加護手扣這樣的細節(jié)也會同你反復(fù)磋商。這樣的一件襯衣,大約要花去一個半月,然而時間尚在其次,一般一件的定價是1900法郎。這昂貴的店面歷經(jīng)戰(zhàn)亂沖擊、經(jīng)濟蕭條和時尚變遷,卻依然以151歲的高齡屹立不倒,連威爾斯王子也選他為自己的御用裁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