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這樣的。當時我剛剛二十歲左右,進入大學后不久便認識了詩人岸田衿子①,岸田邀我一起去她妹妹家。那時候我對東京的地理什么都不知道,總之,從六本木交叉路口附近下坡,她家就在那坡道中途。說起衿子的妹妹,先前我并不知道是誰,可是屋門一打開,站在門內(nèi)的竟是女演員岸田今日子②。玄關(guān)對面是個大約四疊半③的日本式房間,里面有個如低矮碉堡一般的四角形臺面,四個人就圍坐在那臺面四周。于是我就在想,東京的藝術(shù)家就是這樣進行爭論的呀!不由得心生敬意。不記得是衿子還是今日子說:這是麻將(笑)。那四人中的一人這時便向我問道:“你就是寫《火山》那篇小說的作者?”他還說,“那小說可真棒!”那人就是武滿徹④。武滿的工作,當時被制成唱片的,只有《為弦樂而作的安魂曲》,可我強烈地覺察到,此君絕非尋常之人。他對我說,“我認為你就是小說家!”也就是說,武滿想要見我,便委托今日子,而今日子則找到了她姐姐,然后衿子就邀請我過來了。武滿是在五十一年前就讀了我作品的人。自那以后,他就一直是我所敬愛的朋友。
——武滿先生那么早就發(fā)現(xiàn)大江先生了嗎?在《火山》和《奇妙的工作》之間,您還發(fā)表過題為《黑色卡車》的短篇小說。而且,據(jù)筱原茂①先生編寫的《大江健三郎文學事典》記載,您還寫了《優(yōu)雅的人》和《火葬之后》等短篇小說。另外還有戲曲,僅僅存留于您在學期間記錄上的,三年間您就創(chuàng)作了四個劇本——《老天嘆息》、《夏日休假》、《死人無口》和《野獸們的叫聲》。由于是在這個基礎(chǔ)上進行寫作的,因此在《奇妙的工作》發(fā)表后,當出版社的約稿突然來臨時,您能夠接受下來并一篇篇地從容應對。
不,這其中還是有明顯的分界點,《奇妙的工作》與此前那些游戲一般的習作還是不同的。我認為,新人作家誰都會有那種“飛躍”式分界點。但是,在《東大新聞》上讀了《奇妙的工作》后,文藝雜志的編輯就開始向我約稿,我便像剛才說到的那樣“飛躍”了一次,隨即寫了一篇作品交給編輯,幸運的是我遇上一位獨具慧眼的編輯,他明確地告訴我“這一篇不好”。我要回稿件后重新讀了一遍,于是也清晰地看出了問題之所在。撕毀并扔掉那些稿紙的同時,我的頭腦里只有一個念頭——“那么,就改寫吧?!爆F(xiàn)在回想起來,這個“改寫”的想法,應該是我意識到自己已成為小說家之后邁出的第一步。也就是寫完作品后,對其進行檢討。作為海外新小說的讀者,我已經(jīng)積累了一些經(jīng)驗,大致具備了批評能力。因此,一旦知道自己沒能寫好,便馬上嘗試著改寫。我的這個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在的做法,就是這樣開始的。
如此這般地改寫過后,創(chuàng)作出了短小的《他人的腳》(38頁稿紙)和《死者的奢華》(76頁稿紙)?!端说哪_》也是明顯帶有閱讀薩特小說之后的空想。短篇小說《死者的奢華》說的是青年去打短工卻是無效勞動,意識到自己因此而落入親手挖掘的陷阱。這篇小說無論在主題上還是在故事的進展上,只是對《奇妙的工作》進行變奏處理的產(chǎn)物。平野謙先生就曾指出這是“異曲同工”(笑),確實如他所說的那樣?!端说哪_》則是與這些作品稍有不同的另一類小說。
總括說來,最初心血來潮般寫出的小說被刊載在《東大新聞》上,于是有人鼓勵我“今后就寫小說吧”,我便鼓足干勁寫起了小說。被告知“這一篇不好”后,才第一次認真起來,想要對作品進行改寫,就這樣開始了作家生涯,一年內(nèi)出版了兩部短篇小說集,還寫了大約三百頁稿紙,被我認為是長篇小說的《拔去病芽,掐死壞種》。
——說到《拔去病芽,掐死壞種》,有非常多的讀者喜愛這部作品,其中很多人喜歡作品中的這一段:
這是殺人狂的時代。戰(zhàn)爭使得群體性瘋狂猶如久不退卻的洪水一般,泛濫在人們情感的褶襞里、身體的所有角落、森林、街道和天空。就連收容我們的那棟古老磚砌建筑及其院子,也遭到從空中突然俯沖而來的士兵,在飛機半透明的機體內(nèi)猥雜地撅起屁股的那位金黃頭發(fā)手忙腳亂的年輕士兵的機槍掃射。大清早我們?yōu)楦苫顑号藕藐犝鲩T,依靠在充滿惡意纏繞著帶刺鐵絲網(wǎng)的大門外側(cè)的那個剛剛餓死的女人,隨即栽倒在領(lǐng)隊教官的跟前。幾乎每個夜晚都會遭到飛機轟炸,有時一直持續(xù)到大白天,由轟炸引發(fā)的大火在城鎮(zhèn)里肆虐,使得夜空里一片通明、黑煙彌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