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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里鼓聲激蕩,人人都是全神貫注于殿中對峙的季風與墨國斗士身上。鼓聲如龍吟虎嘯,我聲音撐死了都不如一只被踩到腳的貓,這樣一倒,驚動的只有緊貼我身邊的小侄子天恒。
天恒竟然不出聲,只伸出手妄圖接住我?;书L孫時年六歲,再怎么天生神力都不可能完成這樣高難度的任務,其結果當然是與我一起跌了下去,生生做了個小肉墊。
我雖然是存心鬧場,但對自家侄子總是心疼的,電光石火間又無法收勢,心里大是懊惱。不想斜刺里突然有人騰身而來,一眨眼我的身體便被人接住,我雖緊閉雙眼,但這樣熟悉的懷抱是絕不會認錯的,當下心里一松,卻聽得身邊哐啷哐啷一團亂。多半是有人弄翻了桌案,杯盤酒觴傾倒狼藉。
這樣一鬧,鼓聲自然是止歇了,季風難得將我抱得死緊,我臉頰被迫貼在他的胸口上,閉著眼時聽覺靈敏。一片嘈雜聲中,連他的心跳震動都清晰可辨。
我知他輕功卓絕,這點距離一躍而至,根本不在話下。卻沒想到他的心跳竟會快成這樣,轉念恍然大悟,一定是之前與那墨國斗士對峙時心理壓力太大,緊張了。一念至此,我不由憐惜起來,手指攏在袖子里,想反正也無人看見,忍不住慢慢移動,最后輕輕地按在他的心口上。
他沒說話,也沒動,但一定是感覺到我的觸碰,抱著我的雙手慢慢緩了一些,不再那樣大力。
耳邊又傳來許多腳步聲,然后父皇的聲音在上方響起,“平安,你怎么了?”
我做戲做足全套,掙扎許久才把眼睛睜開,又撫著胸口作奄奄一息狀,聲音微弱,“父皇,女兒忽然不適,掃了父皇的興致了?!闭f話間又用眼角余光去看四周,看到天恒被皇兄抱在懷里,張大眼睛瞪著我。
唉,我莫不是在這孩子心里投下童年陰影了?罪過罪過。
“既然不適,那就先回去歇著吧,傳御醫(yī)即時診治,晚些父皇再去看你?!备富事曇羝届o,聽上去并未動怒。殿上燈火耀眼,我仰著臉只覺得刺目,只好半閉著眼,自然也看不清他在珠簾陰影中的表情。
父皇既然開口,那我與季風便可離開這個地方了。我臉上蹙眉,心里卻甚是歡喜,只是這十幾年來頭一回對父、兄撒謊,隱約總有些內疚。
御醫(yī)仿佛眨眼便到,立在殿外候著。我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抱了出去。這巍巍太和殿,我大概是頭一個走著進去卻被抱著出來的皇家女,也不知其他人會用怎樣的眼光看我,更不知以后還會不會有機會參與夜宴?
但我此時此刻卻懶得多想,也不想再看任何人,脖子一側,索性埋頭在季風懷里,假裝自己不存在。
嬤嬤和侍女都已經(jīng)跪在殿門口,一個個臉色慘白。我出得大殿以后看到她們的表情,忍不住再次閉了閉眼睛。
次次都是如此,明明是本宮抱恙,但她們的表情卻總能痛苦到更勝一籌,實在難以理解。
鸞車已經(jīng)備好,就在白玉階下等著。我這一大隊人馬正要開拔,身后突然傳來御前太監(jiān)的聲音,尖聲細氣,直刺耳膜。
“皇上有旨,平安公主先行回宮,侍衛(wèi)季風進殿繼續(xù)角斗?!?/p>
我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頭就想呵斥他胡言亂語,卻不料腰間一麻,身子就軟了。季風將我放進鸞車里,轉身便要走。我急得要發(fā)瘋,卻說不出話來,也不能動,只好拿眼睛瞪他。他一直都面無表情,只在轉身前看了我一眼。紗簾垂落,其他人都在外面趴著等待本宮起駕。他半個身子在紗簾內,也不說話,只伸出手來,輕輕揉了一下我的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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鸞車起駕,我靠在那里面動彈不得,只聽到兩邊腳步聲,還有偶爾傳來的一聲聲“公主千歲”。
我這一路心急如焚,又不能出聲讓這些該死的奴才停下回轉,想著大殿上不知發(fā)生了怎樣的情況,腦子里一片混亂。
漸漸四下清靜,想是已經(jīng)接近我所住的院子。小時候,御醫(yī)就曾說過我這個身子需靜養(yǎng)調理,不堪吵鬧,所以父皇給我安排的院落偏安御花園一角,除了我身邊的這些人之外,少有人跡。
我正想著等一下御醫(yī)會如何定論我這一次的莫名昏厥,鸞車突然一震,憑空墜了下去。我心臟一蕩,卻另有大力逆向而上,將鸞車穩(wěn)穩(wěn)托住,落地無聲。
紗簾被人掀開,一張陌生的臉探進來。我雙眼瞪到極致,與他對了個正眼,是個男人,穿著太監(jiān)的服飾,五官平庸,一雙眼卻靈活無比,看著我齜牙一笑,說:“你已經(jīng)醒了?”
“小津,把她弄出來。”外面又有聲音,冷意十足。
他回過頭去說話:“大哥,她是醒著的。”
鸞車一動,然后紗簾被一把撩開,一張熟悉的臉出現(xiàn)在我面前,正是多年來時常在我面前晃悠的老御醫(yī)。我這一驚非同小可,眼珠都快瞪出來了。他卻全不在意,伸手過來在我身上疾點了兩下,運指如風。
我倒吸一口冷氣。老御醫(yī)最是拘禮,多年來就連診脈都是帳外懸絲的,跟我說話時趴在地上五體投地,頭都不敢抬,今日竟這樣大逆不道地犯上作亂。立時本宮我氣得氣血倒流,可恨自己動彈不得,惱羞之下眼里幾乎要噴出火來。
“她是被人點了穴,就這樣帶走吧。”老御醫(yī)說話。聲音卻不是想象中的蒼老,竟與之前我所聽到的那個冰冷男聲重疊。
那小太監(jiān)立時應了,伸手來拖我,動作很粗。我又瞪他,想叫一聲大膽奴才,再給他一巴掌,但全身上下不聽自己使喚,轉眼已被他拖了出去。
我重重地落在地上,痛得眼淚都出來了。御花園里沒有燈光,但是月色明亮,目光所及之處,嬤嬤與所有侍女侍衛(wèi)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個個無聲無息。
再怎么養(yǎng)在深閨,到這個時候我也明白了自己的處境。父皇登基時樹敵太多,宮里雖然戒備森嚴,但總有亂臣賊子前赴后繼地進來找死?;市衷o我描述過幾個不長眼來行刺于他的刺客的下場,不外乎千刀萬剮剁成肉泥之類,還是趁著我吃餃子的時候說的,弄得本宮一口餃子吐在小侄兒碗里,雙雙惡心得要死。
皇兄貴為太子,眾矢之的,被賊惦記著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但本宮深居簡出,皇城大門都沒有出過,民間許多人甚至不知道皇家有平安這個公主,不明白這兩個不長眼的賊子為什么會找上我。
找上我也就算了,偏偏還選在季風不在的時候。自從季風成為我的命侍之后,這數(shù)月我們倆形影不離,不想今日只是分開片刻,本宮就被這兩個逆賊拿了,可恨至極。
地上冰冷,我惱到極點,心如火燎,也不覺得涼。鸞車停在濃陰遮蔽之處,四下一片寂靜。遠處忽然又有腳步聲傳來,我抬眼去看,卻是兩個小太監(jiān)抬著一頂青黑軟轎走了過來。
鸞車翻倒,我身邊侍女躺了一地,這情景只要有人看到,必定驚動大內侍衛(wèi)。我心里一喜,還未及分辨那頂轎子究竟是何來歷,那個將我拖下鸞車的小太監(jiān)便迎了上去,拍著那先頭的太監(jiān)笑道:“怎么才來,等你們啦?!?/p>
原來如今亂臣賊子都是有團伙的!我兩眼一翻,徹底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