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沈小姐賀喜沈小姐!生的是位小公子!”那穩(wěn)婆臉上猶帶血跡,樂得合不攏嘴,小心翼翼抱了一團棉花一般又小又軟的濕圓子放到我面前。
我勉力伸出手用指尖摸了摸他的臉,毛茸茸的,似乎有些意趣,是以,我又摸了摸,不想,這閉著眼睛的圓圓忽地動了動,叫我鬼使神差地一眼便瞧見了那耳廓后的一顆淡痣……
“抱出去給我爹瞧瞧吧?!蔽铱攘丝龋婚_口一把嗓子嘶啞得連我自己都被驚了一跳。
“是是是,老身這就去。沈小姐產(chǎn)后體虛須得好好休養(yǎng)?!蹦欠€(wěn)婆得了我的話,托著小圓圓樂顛顛便出了里廂。
“母子平安!給沈老爺、諸位姨娘們道喜!”
姨娘們一陣雀躍,不曉得唧唧喳喳七嘴八舌在說些什么,只聽得我爹聲如洪鐘開口壓過諸人道:“瞧這小模樣!怎么小得跟顆沒包餡兒的湯圓似的!”
穩(wěn)婆笑了笑,“沈老爺莫急,小公子八月出世自然不比那些足月的孩子個頭大,民間有一說七活八不活,老身本以為此番兇多吉少,不成想沈小姐吉人自有天相,竟然生得比那些足月之人還要順暢,想來小公子定是福星轉(zhuǎn)世,往后仔細調(diào)理,長大些個頭必定不輸他人。”
“好好好!”爹爹聽了穩(wěn)婆一番舌燦蓮花,似乎十分高興,爽快道,“打賞!今日人人有賞!陳婆更要重賞!”
“多謝沈老爺,多謝沈老爺!”穩(wěn)婆忙不迭地一串兒謝。
緊接著便聽一陣“噼里啪啦”震天雷響,想必是姨娘叫人在大門外放爆竹慶賀。我已倦極,竟覺著這綿綿的鞭炮聲像極小時候娘在床頭哼的小調(diào),不消一會兒,便迷迷糊糊睜不開眼,跌入一片黑甜鄉(xiāng)。
不曉得睡了久,昏天黑地之中似乎夢見了一個人,同往常我生病時一般,徹夜不睡地倚靠在床頭,時不時伸手輕輕地撫摸過我的臉頰,仿佛這樣摸一摸便能均分了我身上的病痛,“叫你受苦了……將來,我一樣一樣皆替你討回來,好不好呢?”不高不低不急不緩的聲音徐徐入夢,似真似假……
待我睡飽餓醒再次睜眼之時,日頭已爬得半山高,綠鶯正踮著腳尖輕手輕腳在掛簾子遮光。
我咽了咽嗓子,對她道:“別掛了,我有些餓,你去與我拿些吃食來。”
綠鶯回頭瞧見我醒了,欣喜道:“小姐,你可醒了,這都睡了將兩日了,大姨娘正說再不醒便要掐你胳膊將你叫起來,唯恐小姐餓著,這不,桌上的飯菜才剛送來,都還熱著呢?!?/p>
我轉(zhuǎn)身正待起身,卻不防瞧見枕頭旁端端放著個還不如枕頭大的小湯圓,小臉小手小胳膊小腿兒,嘴角秀氣地抿著正斂眉閉眼睡得一派斯文祥寧。叫我不由得心中一癢,想伸手撓一撓他,又覺得這樣做似乎有些缺德,坐著天人交戰(zhàn)了一會兒,不防聽得綠鶯一旁撲哧笑了一聲,“孫少爺睡得不比小姐少,小姐若想抱,一會兒用好飯才有力氣抱?!?/p>
我一想,也是,遂半坐起身,綠鶯將飯菜用個托桌放了擺到床上,從不曾餓過這么長時間,我一時吃得十分歡暢,連平素里嫌油膩的東坡肘子都啃得溜溜香。
一邊吃,一邊聽綠鶯在我耳旁一邊舀湯一邊絮絮,什么三公子不管不顧自己有恙在身當夜便坐了馬車趕過來,舅老爺干脆連馬車都沒坐,是自個兒駕馬跑過來的,順帶慨嘆了三公子不曉得生了什么毛病,一臉虛白,走路腳都飄得有些軟,又道舅老爺騎馬如何如何地鞭如疾風快如閃電英姿颯爽,只可惜,聽說我爹一個都沒讓進園子,皆擋在了花廳外,客氣地敘了兩盞茶便都打發(fā)回去了。
所謂聽著,權(quán)當下飯的菜一并吃進了肚子里。
將養(yǎng)了幾日,整日里不是吃便是睡,若不是偶爾湯圓難得醒來的時候能逗他一逗,我已悶得快要成塊霉豆腐了。今日瞧見外頭天氣正好,也無風,遂攛掇小姨娘扶我到園子里散散心。
一路嗅著三月花草香,我一邊慢慢挪著步子,一邊時不時在小姨娘滔滔連篇的八卦絮叨空隙里插上一句“哦”“嗯”“啊”,身后,綠鶯抱著湯圓亦步亦趨跟著。
都說江南春色盡收沈園倒也不假,沈家多少代真金白銀砸在這園子里,網(wǎng)羅了多少能工巧匠給修出來的園子,能不美嗎?當然,我以為我們家園子美倒與那花花草草春色什么的無甚關(guān)系,最美在于錯落放置的太湖石,行走其間,有種曲徑通幽的靜謐之感。
然,不想今日這曲徑非但通“幽”,還通到了龍脈。
正轉(zhuǎn)過一個假山回廊,迎面兜頭便撞見了頂頂尊貴的皇帝陛下,聽得一旁公公斥責道:“大膽!何人驚駕?”
姨娘和綠鶯已然嚇得立馬跪下,我正待下跪,卻聽得那萬歲爺和藹一笑道:“這不是沈小姐嗎?免禮,都起來吧。”
“民女該死,沖撞了陛下,還望陛下恕罪?!蔽腋A烁I怼?/p>
“呵呵,朕見今日天色方好臨時起意來游沈園,不過剛到,怨不得沈小姐,何罪之有?”皇帝陛下笑得一臉親民,與那日湖邊所見判若兩人。
我不由抬頭看了看,卻瞧見他身后一隊隨行里,正有我爹爹和裴、宋三人,唔,還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不是別個,正是那日我在大明寺里有過兩面之緣的俏姑娘,正瞪著兩只溜圓的眼瞅著我。
“這孩子是……?”皇帝陛下的目光一舉越過我和姨娘,落在了綠鶯懷里的湯圓身上,假模假樣開口側(cè)身問爹爹。
“是草民前些日子新得的外孫。叫陛下見笑了?!钡鸬?。
那皇帝一時恍然大悟道:“哦,那倒要恭喜沈謙了?!?/p>
“不敢當不敢當,謝陛下?!比粽掌饺绽锏钠⑿远〞笮?,現(xiàn)下這般拘禮客套應付著這真龍?zhí)熳酉氡亟械锴鼔牧恕?/p>
“抱過來朕瞧瞧?!?/p>
宋席遠眼睛一抬,裴衍禎眉間蹙了蹙。
“是?!本G鶯趕忙將湯圓抱了上去給萬歲爺瞧。但見那皇帝挑眉睨了一眼湯圓,涼涼道:“好一個粉雕玉琢的嬰孩?!蹦茄凵?,那語調(diào),怎么聽怎么透著股不屑的酸味,我一琢磨,是了,定是嫉妒了!別看皇帝陛下三宮六院,聽聞至今除了五位嬌滴滴的小公主半個男嗣的影子還未見著,雖然我以為女娃更好,但天子之家不比平民,現(xiàn)下見到一個平頭百姓家一舉得男,自然是要有那么一絲嫉妒。
“陛下謬贊?!钡鶓?。
“可有名字?”見萬歲爺那架勢似乎要垂恩賜名的樣子,我忙道:“小兒名喚沈宵。”
“沈……霄?”皇帝陛下將個兩個字拉得面條一般長,面色一沉道:“待乘雷雨騰云霄。好有氣勢的一個名字,嗯?”
呃……
“陛下恐誤會了,不是云霄的霄,是元宵的宵?!钡换挪幻忉尩馈R驗橥尥揲L得白白小小實在像湯圓,其實當初若依著爹爹不拘小節(jié)的性子,說不定便叫“沈圓”了,幸而我轉(zhuǎn)了個彎,湯圓不就是元宵嘛,爹爹一聽一拍即合,遂定名“沈宵”。
聞言,皇帝陛下面色方才緩了緩,道:“元宵?好名字,甚是和樂?!辈恢遣皇菧珗A閉眼淡然酣睡的樣子逗起了他的興子,但見他一時興起伸出手指摸了摸湯圓的小臉,本來湯圓正睡得一臉乖巧,此刻卻忽地張開一雙黑黑的眼睛,小狗一般一口將放在嘴邊的龍爪子給嘬進了口中,又快又準。
在場之人皆驚了,一個兩個皆撲通通跪了下來。
“大膽小兒!竟敢咬皇上!”隨行里的那個俏姑娘一下沖了上來,沖著湯圓便是一句義正詞嚴的怒斥,湯圓撲扇撲扇兩翅長長的睫毛,再次安然入夢,那姑娘俏臉綠了,轉(zhuǎn)頭掏出一方手絹遞給皇上,“皇兄,可有流血?”
我頓了一頓,皇兄?莫不就是那九公主?深宮大內(nèi)里關(guān)久了難怪這般沒見過世面,湯圓不過將將生下來沒幾日,一星半點兒牙齒都沒有,這一口上去莫說“流血”便是個“咬”字也挨不上邊兒,頂多是將這龍爪子錯當成吃食含了一含。
“小兒唐突,沖撞了陛下!萬望陛下恕罪!”我做了一副惶恐樣子連連叩頭。
“罷了?!钡娔腔实勐龡l斯理拿著手絹兒拭了拭手上口水印子,道:“無妨,九妹不必擔心,未見血?!焙龅兀恐泄饷⒁晦D(zhuǎn),邪邪一笑道,“說起見血,朕倒是聽聞有個滴血驗親之說,姜太醫(yī),是與不是?”
隨行之人里一個發(fā)須斑白的老者立刻拱手彎腰答道:“正是。如需驗證血親,只需取二人之血兩滴于器皿中,若血滴融合則為親眷,若兩血相斥凝結(jié)則無親屬關(guān)系?!?/p>
我心下一跳。不成想這皇帝逛個園子竟還隨身帶著太醫(yī),分明是有備而來。
聽得那皇帝悠悠道:“哦,如此聽來甚是有理,不若,現(xiàn)下便試上一試,裴愛卿和三公子以為何如?”
裴衍禎面色如常,宋席遠微微笑著,皆道聽憑圣上吩咐。
皇帝陛下雷厲風行地便帶了一行人上前院花廳里坐定,顯然,這位圣上若鬧不清湯圓是何人所生絕不會善罷甘休,執(zhí)著得叫人費解,不曉得安的什么心思。
我抱著懷里白嫩的湯圓,看著那太醫(yī)舉了明晃晃的銀針來取血,心中有些不舍,但轉(zhuǎn)念一想,舍不得孩子趕不跑龍,遂咬牙轉(zhuǎn)頭不去看。一轉(zhuǎn)頭卻不防瞧見裴宋二人皆心疼地盯著湯圓在瞧,那眼神一個賽一個的似剜肉一般。九公主亦好奇地湊在一旁,近乎要挨上了裴衍禎的臂膀。
“裴大人,宋公子,二位哪個先來?”姜太醫(yī)客氣地舉著瓷盆子磨刀霍霍向他二人。
“我先來吧。”宋席遠一挽袖子,露出一截修長的手臂,另一只手直接拿過刀子利落地在臂上劃拉出一道口子,立刻,鮮紅的血珠子前仆后繼涌了出來,我閉了閉眼。
再睜眼,但見那姜太醫(yī)正謹慎地將宋席遠的血滴和湯圓的血滴取了放在一個小瓷碟中,四下悄然無聲,眾人皆目光灼灼盯了那血珠子在看,盯得那瓷碟子都快穿洞了。
不消片刻,便見兩滴血滴慢慢地碰觸抱團,最后,融合在了一起。
“恭喜宋公子喜得貴子。這孩子應是宋公子所出?!蹦墙t(yī)舉著帶血銀針對宋席遠道。
我抱著湯圓手上一動,宋席遠眼睛當下便彎成了一彎下弦月,連手上捂?zhèn)寡呐磷拥袈涞厣隙嘉床煊X,裴衍禎拂了拂袖口,不動聲色?;实郾菹旅碱^一擰。
就在此時,裴衍禎卻忽地站起身,取過刀子亦給了自己一下,依葫蘆畫瓢將自己的血珠子和湯圓的放在一處。
電閃五雷轟!不成想,這兩滴血就這么在眾目睽睽之下晃晃悠悠顫顫巍巍亦融成了一顆,未見丁點凝結(jié)。
“啊!”姜太醫(yī)傻眼了。宋席遠一怔,爹爹一拍額,裴衍禎淡淡一笑,皇帝陛下雙目一瞪,九公主櫻口一張。
我瞧了瞧湯圓耳廓后的淡痣,忽地起了些興致,“不若民女也來一試?!?/p>
眾人還未反應過來時,我已劃拉了自己的血和湯圓的血放在一處,兩滴鮮血輕輕一碰,少頃,干凈爽快地凝結(jié)成了一抹褐紅。
“姜太醫(yī),這卻是個什么說法?”我仰頭,興味十足地虛心求教。
“這……這……這……”但見那太醫(yī)眉毛胡子一把抖,被扣了一臉夜壺一般凌亂不堪,抽搐得忽紫忽綠。
皇帝陛下當即面上恍若被人狠狠糟蹋了一腳鞋印子,登時黑得堪比鍋底,攥著袖口一拍桌子,多半忘了這餿主意是自己琢磨出來的,自取其辱對那太醫(yī)破口罵道:“荒唐!”
滴血驗親之事遂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