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zhàn)幾年來,聯(lián)大在學術工作上,在民主運動中,總算盡了它的一部份力量。
聯(lián)大能有今天的表現(xiàn),也并不是偶然的事。
首先,我們得承認:青年總應該算是社會各階層中最富于正義感,最熱情,最純潔,生活力最充沛的一部份中堅。只要他們看清了事實,他們總是“見義勇為”,見不義敢于反抗。
抗戰(zhàn)初起,全民族都感到興奮。全國的學生,尤其是大學同學,緊接著“一二·九”學生運動的高潮,大部份參加了抗日的陣營。
北大,清華,南開三校南遷時,已有一部份同學留在北方游擊區(qū)與敵人周旋。
聯(lián)大的前身——長沙臨大時代,正是抗戰(zhàn)中最熱烈的武漢時期。那時學校里發(fā)生了兩件事:一件是同學們要求學校實施戰(zhàn)時教育,他們覺得這種平時的教育已經不太適合戰(zhàn)時的需要,學生應該隨時準備以身報國,一旦國家危急,總不能還抱著莊子楚辭或是莎士比亞上前線。同學們的想法是對的:他們愛自己的國家,他們要保衛(wèi)自己的國家。他們并不像某些人專門讓別人多“反省”,他們不僅僅求諸政府,求諸社會,而且實實在在的“求諸己”。然而因為政府沒有堅定的抗戰(zhàn)政策,同時缺乏靈活的機構,同學們的要求落空了。這件事不成功,后來又有一次“從軍運動”。有一部分同學知道實施戰(zhàn)時教育決無可能,而自己又決不甘心“隔岸觀火”,僅止于吶喊而已,于是只有忍痛拋開了經典,毅然加入實際的斗爭。在臨大結束的時候,同學還有兩千多人,然而到了昆明,聯(lián)大正式開學,就只有六百多同學了。這大部分同學到那里去了?有的上了前線,有的到了陜北,有的回到了自己的家鄉(xiāng)推動救亡工作。
留在學校里的,對于自己的本位工作并沒有半點松懈。第一,大家看見國內各黨派有了空前的合作,上下一心,合力抗戰(zhàn),窮鄉(xiāng)僻壤,都知道要打日本。大家對于抗戰(zhàn)是沒有什么可以焦慮的。第二,那時通貨膨脹還沒有影響到物價,囤積居奇買空賣空這一套把戲,都還沒有猖獗到后來的地步。所以同學們在心理上生活上都沒有受到威脅,學習的情緒當然可以維持。
到昆明以后,一部份同學經過了三千五百里的徒步集體旅行,同時,“一二·九”給予青年們各方面的解放,也帶到了昆明。所以那時同學們的生活是熱烈,痛快而鮮明的。講演會,討論會,戲劇,歌詠,壁報,集體旅行,集體學習都蓬勃一時,就是男女同學兩性間的關系,也是正常而明朗,大家都是朋友,開誠布公,用不著鬼鬼祟祟。
這種情形一直維持到二十九年春天。
皖南事變在抗戰(zhàn)史上不能不說是一件大事。這時,政府封閉了除開重慶以外所有各地的新華報館和生活書店,公開大批逮捕所謂“奸黨份子”以及他們認為有嫌疑的人士??匆槐敬蟊娬軐W之類的書籍就可能受到盤查,學校里稍稍前進的活動都被認為“危險”而遭受監(jiān)視。于是從這時起,聯(lián)大沉默了,壁報沒有了,討論會沒有了,一切團體活動都沒有了。同學們見面不敢說一句真話,大家敷敷衍衍,彼此都存著戒心。學校像死一般的沉寂。
在沉默時期剛開始的時候,同學們的活力曾一時轉到書本里面,圖書館搶書搶座位的風氣盛行一時。排隊預約常常到四五十米之長。然而情緒上的沉郁,和已經壓在同學們肩頭上的生活負擔,不是死讀書所能解決的。而當時,能認清當前大局不甘心沉淪于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同學,大部均已離去。留在學校里的一小部份自然無能為力。大家似乎還摸不清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大東西把自己死死的壓住,想來想去,基本問題總得不到解答。于是生活力找不到正當的出路:賭博、不正當的戀愛當然跟蹤而來。生活上的負擔,不能不尋求投機危險以牟利的途徑來解決,跑仰光當然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當時,也有人看出這現(xiàn)象確是問題,首先,聯(lián)大師范學院院長黃子堅先生指出這種現(xiàn)象不應當存在,應該改正,然而不知道是他不能指出,抑或是不敢指出發(fā)生這現(xiàn)象的原因,他只貢獻了一個解決方案:鉆到書本里去。找不出問題的癥結,當然就不能解決問題。黃先生的建議,在同學們就只好“不予受理”了。社會上似乎也因此引起了一些小論戰(zhàn),記得那時王蕓生先生就有一篇頗為有名的“為青年人憂,為國家懼”。文中還敘述了青年們“一肚皮公仇私仇,滿腔兒國憂家憂”。他何嘗沒有看出問題,然而他不敢正面地提出,僅僅是一方面讓青年們“反求諸己”,一方面輕輕帶出:這是國民黨爭取領導空前的好時機??上У氖菄顸h政府諸公對于王先生的話竟充耳不聞。要青年們“求諸己”當然還是求不出底細來。
同學們也未始不注意這問題。有心人知道環(huán)境局勢的惡劣,只敢在現(xiàn)實的邊緣下一點嘗試的功夫。在三十一年,三十二年學校里就有過交友與戀愛,婚姻問題,青年的苦悶等等座談會。大家已經接觸到現(xiàn)實問題,討論到政治經濟對于生活的影響,然而不敢走得更深,問題只有讓它擱置在那里。
問題沒有解決,心上的疙瘩沒有去掉。同學們的生活自然不會明朗,依然是躊躇,游移,徬徨和窒息。鉆在書堆里還能支持那股勁的越來越少,整天在茶館里閑聊玩橋牌的已經算是比較“高級”;更可怕的是文林街,文化巷一帶竟有聯(lián)大同學聚賭:“雀戲”還嫌不大刺激,Show hand倒更新穎而刺激——這是黨老爺們的賜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