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鱷魚街(4)

鱷魚街 作者:(波)布魯諾·舒爾茨


姨媽總是不停地埋怨著。這是跟她談話最大的負擔,聲音從那個潔白、豐腴的肉體發(fā)出來,仿佛游離于她本人之外,只是松散地束縛在個體身上。即便受到各種束縛,那聲音也隨時準備繁殖、粉碎、擴張開來,然后又分化出另外一束集群。那幾乎是一片自我繁殖的沃土,彌漫著一種放縱的病態(tài)的女人氣。

仿佛一股男性味道,一絲煙草味,或者一個單身漢粗俗的玩笑,都會催燃這種熾烈的女人氣,誘惑它誕生出一個淫蕩的處女。事實上,她對丈夫或者仆人的所有抱怨,對孩子們的所有擔憂,不過是她還沒有被完全滿足的繁殖情欲的反復無常的表現(xiàn),是她粗魯、懊惱、賣弄風情的必然延伸,她拿這些東西無緣無故地折磨丈夫。馬克姨父身材矮小略微駝背,長著一副薄情寡欲的臉,深陷在黯淡的潦倒之中,已經拱手順服了命運,在無限輕蔑的陰影中享受著貌似完全的放松。他灰色的眼睛里映照出從花園漫進窗戶的遙遠璀璨的光芒。

每當他試圖用蒼白無力的姿態(tài)表示反對或者抵抗時,那股充滿自我優(yōu)越感的女性浪潮就會輕而易舉地將這些無足輕重的姿態(tài)撂倒在一邊,趾高氣揚地從他身邊漫過,將他身上那股洶涌澎湃的大男子主義氣概沖洗得蕩然無存。

那種毫無節(jié)制的繁殖情欲中埋藏著某種不幸,埋藏著一個在虛無和死亡邊緣拼命掙扎的動物的痛苦,以及用生育來戰(zhàn)勝先天不足,戰(zhàn)勝男性氣概匱乏的母性的英雄主義。但是,它們的產物卻表明了母性恐慌的正當性,一種渴望生兒育女的正當性,這種激情在痛苦的分娩中枯竭交瘁,在沒有血肉或者容顏的一代無常幽靈中消耗殆盡。

這時,露茜,排行老二的那個孩子走進房間,她那稚氣、圓胖、白凈、病態(tài)的身子頂著一顆過于碩大的腦袋。她向我伸出洋娃娃般的含苞欲放的小手。她的臉龐如一朵剛剛進入花期的牡丹,洋溢著羞紅。有人肆無忌憚地告知她月經來潮的秘密時,她就閉上眼睛,滿臉紅暈,痛苦不堪,甚至稍稍觸及一些最無關緊要的話題都會讓她的臉蛋感到陣陣發(fā)燒,因為它們都含沙射影地指向這個未婚少女內心最敏感的部位。

埃米爾,那位年齡最大的表哥,長著一部漂亮的胡子和一張被生活沖刷得了無特點的臉,他雙手插在肥大的褲衣口袋里,在房間里走來走去。

他優(yōu)雅昂貴的服飾上戴著一個外國生產的標志,他曾經去過那個國家。在歷經歲月的風蝕之后,他蒼白、松弛的臉看起來好像已經沒有了輪廓,變成一面布滿退色經緯般的裂紋的白墻,猶如一張陳舊的地圖,那表情偶爾被對某種暴風驟雨般揮霍掉的生活的記憶攪動一下。

他是一個玩紙牌游戲的大師,嘴里經常叼著長長的貴族派頭的煙斗,身上散發(fā)出來自異國他鄉(xiāng)的奇特味道。他講述那些傳奇故事時,專注的目光曲折地穿梭于昔日的記憶,故事會突然在某個瞬間打住,然后分崩離析,最后逐漸煙消云散。

我的目光無限留戀地追隨著他,希望他能注意我,把我從無聊的折磨中解脫出來。他真的似乎朝我擠了一下眼睛,然后走進旁邊一間屋子,我跟隨他走了進去。他在一張低矮的沙發(fā)上坐下,交叉的雙膝幾乎跟頭部一般高。他的腦袋光禿得像顆彈子球,整個人看上去簡直像一團被胡亂丟擲在扶手椅上的衣褲,顯得皺皺巴巴、空空落落。他的臉猶如呼出的氣息-- 一個不明飛行物在空中穿行時留下的污跡。他那雙潔凈的藍瓷般的手握著一個皮夾,眼睛瞧著里面的東西。

這張霧氣彌漫的臉上那只淡白色的眼球吃力地眨巴了一下,它在誘惑我。我對埃米爾產生了一種難以抗拒的共鳴。

他讓我站在他雙膝之間,然后洗牌似的嫻熟地在我眼前亮過幾張照片,那好像是一沓撲克。他讓我看赤身裸體的女人和男孩兒擺出的幾種奇怪的姿勢。我站在那里斜過身,用迷茫、空洞的目光盯著那些嬌嫩的軀體,忽然間,一股像給空氣帶來了電荷般的亢奮的流體朝我洶涌而來,一道極為難受的激流哆嗦著穿過我的身體,同時一股恍然若悟的浪潮從心間驟然涌過。但是,此刻,埃米爾柔軟漂亮的胡須下那詭秘的微笑,太陽穴上跳動的青筋暴露出的欲望的萌芽,在臉上稍事逗留,讓他的表情顯得高度專注的緊張--所有這一切轉瞬即逝,他的臉逐漸變得漠然和茫然,最后連這張臉也慢慢消失了。圣顯一我們的小鎮(zhèn)在沒完沒了的昏黃與灰黯中已經沉浸了一段時間,周邊陰霾突降,四處落滿毛茸茸的霉菌,地上長出乏味的鐵色青苔。

早晨黃褐色的煙塵和迷霧幾乎還沒有完全散去,低沉的琥珀色的午后便迅速光臨,帶著淡色啤酒般的金黃與透明持續(xù)短暫的片刻,隨即又從色彩繽紛、廣闊無垠的重重夜空的迷幻穹隆下升起來。

我們住在集市廣場一幢黑洞洞的公寓里。那片樓群中有很多空無一人的死角,很難清楚地把它們區(qū)分開來。

這給各種錯誤提供了無限可能。因為你一旦走錯門道,踏錯樓梯,極有可能會發(fā)現(xiàn)自己鉆進了一個真正的迷宮,那里的房間和陽臺都完全是陌生的,某扇意想不到的門扉面對空蕩蕩的陌生庭院敞開著,你完全忘記了最初來這里所要探尋的目標。幾天之后,經過無數(shù)次陌生而復雜的歷險,在黎明熹微的晨光中再次回到自己的家時,這才想起此行的初衷。

我們家里到處是巨大的衣柜、寬闊的沙發(fā)、退色的鏡子和廉價的人工棕櫚樹。由于母親懶惰,大部分時間又在店里待著,加上長著兩條細腿的阿德拉對家務不聞不問,房間日益荒疏。誰也指揮不動阿德拉,她會一連幾天在鏡子前沒完沒了地化妝打扮,把梳子帶下來的頭發(fā)團以及畫筆、單只拖鞋、不穿了的胸衣扔得遍地都是。

從來沒有人知道我們住的那套公寓究竟有多少間房子,因為沒有人記得這些房子有多少間曾給陌生人住過。經常有人無意中打開被遺忘的房門,發(fā)現(xiàn)里面空空蕩蕩。房客很久以前就搬出去了。在幾個月不曾動過的抽屜里往往會有意外的發(fā)現(xiàn)。

樓下那幾間屋里住著伙計,有時,深夜里他們在噩夢中發(fā)出的尖叫聲會把我們吵醒。冬天的時候,父親常常走下樓,走進那些冰冷、黑暗的房間,想把睡得像石頭般深沉的伙計們從鼾聲中弄醒。手中的蠟燭光影搖曳,在地板和墻壁上躥躍。

父親把蠟燭留在伙計們的房間,在燭光的照耀下,他們從臟兮兮的被窩里懶懶地放出身子,然后坐在床沿上,伸出難看的光腳板,手里攥著襪子,在哈欠的舒服勁兒中放縱片刻,那種哈欠幾乎接近肉欲的快感了,最后激起牙床一陣痛苦的抽搐,簡直快要嘔吐了。

幾只肥大的蟑螂靜靜地趴在角落里,燃燒的蠟燭照在它們的身上,身影放大后顯得窮兇極惡,當它們突然像蜘蛛移動般怪異地跑開時,那影子仍然貼著沒頭沒腦、扁平坦直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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