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鱷魚街(12)

鱷魚街 作者:(波)布魯諾·舒爾茨


父親的臉被自己在黑暗中想入非非虛構(gòu)出來的恐怖景象嚇得扭曲了,露出層層螺旋紋,像一個越來越深的大旋渦,在旋渦底端,一個預言家恐怖的眼睛在燃燒著烈火。他的胡子古怪地翹了起來,縷縷亂發(fā)從坑坑洼洼的頭發(fā)中冒出,鼻孔里亂毛直豎。他渾身僵硬,站在那里雙目如烈焰,內(nèi)心沖突讓他戰(zhàn)栗不已,那樣子就像一部制動系統(tǒng)癱瘓掉的機器。

阿德拉從椅子邊站起來,請求我們不要再看接下來的表演了。她走向父親,雙手擱在自己的臀部,用一種毅然決然的姿態(tài)逐字逐句地大聲說。

另外兩個女孩呆呆地坐在那里,眼睛低垂,顯得出奇的麻木……論裁縫的布娃娃(結(jié)論)后來的一天晚上,父親繼續(xù)發(fā)表他的演講:“發(fā)表了有關(guān)人體活動模型的談話后,我實在不想再談?wù)撽P(guān)于化身的誤解,那些可悲的戲仿作品,它們?nèi)怯顾状直傻漠a(chǎn)物。我已經(jīng)在思索別的東西了?!?/p>

父親開始在我們眼前描繪那幅純屬自己虛構(gòu)的偶然發(fā)生物的圖景,那是一種只有一半生命的物種,一種虛擬的動植物,是物質(zhì)異想天開冒出來的產(chǎn)物。

他們是一種外形像甲殼類、無脊椎類和頭足類的生物。其實,這樣的外表很容易讓人產(chǎn)生誤會--他們沒有固定形構(gòu),沒有內(nèi)臟組織,是物質(zhì)模仿性特征的產(chǎn)物,配有記憶功能,重復著已被接受的生命形式的慣性力量。物質(zhì)的形態(tài)樣本總體上是有限的,某一部分生命形式在不同的存在層次上被一再復制。

這些靈活自如、對刺激特別敏感同時又自外于真實生命范疇的動物們,也許是通過把某種復雜的膠質(zhì)物注入家用食鹽溶液孕育出來的。幾天之后這些膠質(zhì)品在類似低等動物形態(tài)的積淀物中自動形成并培育出有機組織。

從用這種方式培育出來的生物中,人們可以觀察到呼吸作用和新陳代謝的過程。但是,對它們進行化驗后發(fā)現(xiàn),既追蹤不到蛋白質(zhì),又見不到碳水化合物。

不過,這些原始生命形式同那種偽植物、偽動物豐富多彩的形象與輝煌燦爛相比則顯得相形見絀,后者有時只出現(xiàn)于某些條件極為苛刻的環(huán)境中,諸如浸染著數(shù)不清的存在物和事件射氣的老宅子,里面彌漫著陳腐的空氣,蘊藏著人類的夢幻的細微顆粒;里面垃圾成堆,四處充滿了回憶、緬懷的氣息以及一無所有的乏味的腐殖質(zhì)。這種偽植物在這樣的土壤上盛放,但卻曇花一現(xiàn),孕育出短命的新生代,它們會忽然繁花似錦,接著又驟然枯萎和壞死。

在這樣的宅子里,隨著無休止的節(jié)奏改換,那些墻紙必然會變得疲憊和乏味。毫不奇怪,它們喜歡做一些遙遠而危險的夢。家具的本質(zhì)并不穩(wěn)定,它會日漸退化,經(jīng)受不住變形的誘惑:那時在這片病懨懨、了無生趣、荒蕪的土地上,五彩斑斕、繁茂旺盛的霉菌會以不可思議的成長速度繁殖起來,就像一簇美麗的紅疹。

“毫無疑問,你們都知道,”父親說,“在那些古老的宅子里,有時個別房間會被人們遺忘掉。連續(xù)數(shù)月無人問津后,它們只好在陳舊的墻壁之間、在無人照管中枯萎,自行封閉起來,漸漸只剩下磚塊,最后在我們的記憶中永遠消失,宣布退出存在的舞臺。從某個后院通向往昔的那些門扉,生活在宅子里的人們早已忘卻了它們,這些門扉逐漸與墻壁融為一體,漸漸長到墻壁里,所有的痕跡在線條、裂縫構(gòu)成的復雜圖案中被抹除得一干二凈。

“有一次,在臨近冬末的一天清晨,”父親接著說,“幾個月未曾光臨之后,我走進這樣一條被遺忘的過道,那些房間的外表讓我驚奇不已。

“從地板細長的裂縫中,從所有那些霉菌線飾里,從每一個隱蔽的角落,齊刷刷地長出無數(shù)像令箭一樣細長的東西,彌漫在灰蒙蒙的空氣中,而且都有著亮閃閃的葉子般的花邊:那簡直是一片溫室叢林,到處是呢喃聲和閃閃爍爍的亮光--仿佛置身于虛假卻又燦爛的春天。床鋪周圍、燈盞下面、衣柜邊沿,都長出叢叢細嫩的樹枝,高高地綻開明亮的樹冠和花葉的噴泉,鮮花在噴射著葉綠素,躥上天花板描畫過的天堂。在這種迅速盛放的過程中,白色、粉色的花朵在葉子間紛紛盛開,在你眼下的花蕾中抽著花,亮著粉紅色的瓊漿,向四周飛綻開來,花瓣凋謝,然后迅速紛紛敗落。

“我興奮極了,”父親說,“看到鮮花不期而至的盛放,空氣中充溢著柔和的沸騰和輕軟的細語,像彩紙屑般穿過細細的嫩枝隕落下來。我仿佛看見空氣在顫抖,看見絢麗的空氣在沸騰,再次催生出罕見的鮮花怒放,奢華盛極,曾經(jīng)充溢房間的奇異的夾竹桃枯謝了,滿室是巨大的粉紅色花簇罕見而懶洋洋的暴風雪。”

夜晚降臨前,父親總結(jié)道:“那種鮮花怒放過的痕跡消失得毫無蹤影。整個神秘莫測的景象猶如一場海市蜃樓,像是制造出疑似生活的奇妙的虛構(gòu)之物。”

那天,父親興致勃勃得有點離奇,他的眼神--那是一種狡黠、帶著嘲諷意味的眼神--既生動又?默。接著,他忽然嚴肅起來,又一次分析起各種物質(zhì)可以利用的無限多樣的生命形式。他被這些可疑、有缺憾、類似媒質(zhì)寄生物般的生命形式,被這些偽物質(zhì),搞得神魂不定。那些偽物質(zhì)不過是大腦斷斷續(xù)續(xù)的釋放物,有時,那些釋放物在一種懸浮在桌子上方的陶醉氛圍中從人嘴里散放出來,充斥整個房間,那是一種漂浮的稀薄纖維,猶如星團,介于肉體和靈魂的分界線之間。

“誰知道,有多少痛苦的、跛足的、殘碎的生命形式,比如箱子和桌子這種被迅速釘在一起的人工合成的生命,被交叉著捆綁在一起的木料,有多少這樣為無情的人類發(fā)明而犧牲的沉默的烈士?這種互不相容的敵對木族的可怕移植,最后融合成某種卑劣的人格。

“在這漆亮的顆粒中,在這些我們熟悉的舊衣柜的紋路和木結(jié)中,究竟飽含了多少古老的苦難,誰能從它們身上認出幾乎是從一切贊譽中刻意設(shè)計和打磨得無瑕的昔日的音容笑貌?”

父親發(fā)表這番演說時臉龐逐漸化成一張沉思默想的皺紋網(wǎng)格,像一塊布滿節(jié)疤和紋絡(luò)的老氣橫秋的厚木,好像記憶在那里全都安排得妥妥帖帖。頃刻間,我們覺得父親馬上就要陷入麻木冷漠狀態(tài),有時他在這種狀態(tài)中難以自拔,可是,忽然又立刻自動恢復過來,繼續(xù)演講:

“有些古代神秘部落常常在死者身上涂防腐油。他們房屋的墻上布滿了被禁閉的軀體和腦袋:某個父親也許就站在起居室的角落--身體里塞滿東西,而已故妻子曬得發(fā)黑的皮膚可能鋪在桌子下面當席墊用。我認識一個船長,他的船艙里有一盞燈就是馬來人的尸體防腐師從被他殺害的情婦身體上取材做成的。她的頭頂裹著幾只巨大的鹿角。在安靜的船艙里,這張臉從掛在天花板上的鹿角間垂下來,還緩緩地抬起眼皮:半張的嘴唇上一滴涎水泡還閃著微光,甚至發(fā)出極其輕柔的低語聲。章魚、烏龜和數(shù)不清的螃蟹,從裝著枝形吊燈的椽子上垂下,在靜止中不停地晃著腿,它們走啊,走啊,但卻絲毫不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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