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黑暗中盲目地摸索著,陷進冰冷的白色羽毛堆,剛躺下就昏然入睡,不是橫躺在床上就是腦袋向下耷拉著,深深地扎進枕頭的溫柔之中,似乎在睡眠中還想鉆探,徹底探尋一番從夜色中升起的羽絨被堅硬的山丘。他在夢中與床鋪拼命地較著勁,猶如一個泳者拼命地迎擊湍流。他用自己的身體搓壓著、揉捏著床鋪,像在對付一盆巨大的面團,黎明醒來時氣喘吁吁,渾身大汗淋漓,被拋棄在那堆無法駕馭的被褥的海灘上。從潛意識的深淵中著陸一半后,他仍然懸吊在黑夜的邊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這時被褥開始在周圍壯大,不斷地膨脹著、動搖著--然后他再次在沉重、雪白的面團般的大山中被吞沒了。
他就這樣一直沉睡到上午很晚才醒來,這時枕頭自動調(diào)整成一處廣闊的平原,他枕在上頭在安眠中漫游。在這雪白的道路上,他緩緩地恢復(fù)知覺,回到白晝,回到真實生活--像沉睡的旅客在火車靠站時那樣終于睜開眼睛。
陳腐的昏色彌漫在房間,屋里還殘存著好幾天前留下的空寂和靜默的余滓。早晨出來活動的蠅群在窗戶上嗡嗡地鳴叫,窗簾在耀眼地閃著光亮。查爾斯打了個哈欠,從他的身體中,從所有坑坑洼洼的最深處,哈出了昨天的殘跡。這個哈欠簡直就像一陣痙攣,連身體都要從里朝外翻個底。他用這種方式清除掉前幾天留在身體里的沙子、碎石和沒有消化的殘余物。
他這樣把自己弄舒服后開始在筆記本上記錄開支,略加計算,把數(shù)字全部加起來,然后開始陷入苦思冥想。接著,他僵了似的又在那里躺了很長時間,向外鼓出的水汪汪的眼睛一動不動。在房間四處彌漫的昏暗中,當被窗簾外面灼熱的白晝的光線照亮后,他那雙顯微鏡般的眼睛映照出所有發(fā)光的物體:從窗戶縫隙中透進來的陽光、金黃色的四方窗簾,像一滴水那樣把載著寂然不動的地毯和空椅的房間全部容納進去。
這時,百葉窗簾外的露天響徹著被太陽烤炙得發(fā)瘋的蚊蠅發(fā)出的越來越劇烈的嗡鳴聲。窗戶已經(jīng)承受不起這片白熱化的火焰,窗簾在閃亮的波光的折磨下已經(jīng)暈眩起來。
查爾斯終于拖著身子勉強從床上起來,然后又在床上坐了片刻,嘴里呻吟著。年過三十后,他的身體開始發(fā)福。全身脂肪不斷膨脹,備受縱欲的折磨,但生命的汁液仍在流動,現(xiàn)在似乎正默默地緩緩地塑造著身體未來的宿命。
查爾斯以一種無思無緒、植物般的癡呆狀態(tài)坐著的時候,完全聽任循環(huán)代謝系統(tǒng)自行運轉(zhuǎn),任由先天的體液在身體深處脈動,在分泌著汗液的體內(nèi)構(gòu)造著神秘而尚未成形的宿命,猶如某種令人恐怖的發(fā)育,在朝一種不可知的方向推進。他并不害怕這個,因為他已經(jīng)感覺到那種即將來臨、不可測知而又氣勢磅礴的東西了,而且他在一種奇異的融合狀態(tài)下毫不防范地與之同生共長,早已在聽天由命的敬畏感中變得麻木,在這種宏大的勃勃生機中看到了未來的自我,那些不可思議的腫瘤在他的觀照中逐漸成熟。這時,他微微瞇起一只眼睛向外望去,目光似乎在投向另一個維度的空間。
隨后,他從無妄的沉思默想中蘇醒過來回到當下的現(xiàn)實中。他盯著放在地毯上的雙腳,豐潤精致得如女人的腳。他慢條斯理地摘掉襯衣袖口上金黃色的鏈扣,然后走進廚房,在一個幽暗的角落找到一只水桶,一面默默無語地凝望著恭候他的圓鏡,他是這間空蕩蕩的公寓中唯一有知覺的活物。他往盆里倒了些水,用自己的皮膚品嘗了一下那清純、甜美、變了味的濕漉感。
他精心地洗梳打扮,絕不有絲毫草率,常常在兩個獨立的動作之間磨蹭很久很久。
那幾間空空蕩蕩和荒疏已久的屋子還不認可他,家具和墻壁帶著無言的挑剔與責備的神情望著他。
進入那種寧靜氛圍后,他覺得自己像個莽撞的侵入者,撞進一個時間概念完全不同、獨立的水底王國。
他打開自己的抽屜,那感覺就像一個小偷,情不自禁地踮起腳尖挪動著,生怕驚擾起什么喧嘩和過分的回音,這些聲音似乎在焦灼不安地等待時機,哪怕最輕微的攪動都會將它們引爆。
最后,他從梳妝臺那兒躡手躡腳地走到壁柜前,一件又一件地找出自己需要的東西,在家具中間穿戴好,這些家具默默地容忍著他的一舉一動。終于就緒后,他站在那里,手里捏著帽子,感覺極為尷尬,甚至在這最后關(guān)頭,他都找不出一個詞來消除那種充滿敵意的沉默。接著,他緩慢地,順從地,耷拉著腦袋向門口走去,這時另外一個人,一個永遠背過身子的人,以相同的步履,朝相反方向走進那面鏡子的深處,穿過重重并不存在的空空蕩蕩的房間。肉桂色鋪子在冬季最短暫和讓人昏昏欲睡的那些日子里,在鍋垢般的夜幕和晨昏的首尾,當城市越來越深地淹沒于冬夜的迷宮中的時候,當城市被短暫的黎明不情愿地搖醒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魂不守舍,把自己出賣給另一個世界并且沉溺其中了。
他的頭上和臉上密密麻麻地長滿了亂蓬蓬、硬扎扎的灰發(fā),一綹綹、一撮撮亂七八糟地豎立著,從他的疣子上、眉毛中、鼻孔里鉆出來,把他的模樣弄得像一只脾氣暴躁的老狐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