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部分(12)

悉尼:一個作家的返鄉(xiāng)之旅 作者:(澳)彼得·凱瑞


但沒人讀小說,彼得,這個世界已經(jīng)變了,你可能還沒有注意到。

大家都在讀Vogue和Elle雜志?

你會弄來一大堆爛材料,他說,別說我沒提醒你。

這個惱人的爭論持續(xù)著,等我能夠拜訪馬丁時,兩個小時已經(jīng)過去了。正午時分,我看到了馬丁,他正在繼承來的那座積滿灰塵的大宅子周圍漫步。助手還沒到,所以他自己正試著“組織”一杯茶。這個為搖滾樂隊“奶油”的兩張專輯《火團》和《裝置》設計了封面的人看起來六十多歲,好像剛醒酒,英俊的臉龐胡須還沒刮,布滿了抽煙人典型的皺紋。但我自己也是這個年紀了,注意到這些皺紋的同時,我有些嫉妒地發(fā)現(xiàn),他的頭發(fā),雖然有些灰白,仍是濃密的。

我第一次看見這個“永恒”時還是個孩子,他開始對我講述,一邊卷著第二支煙。我走出家門,在人行道上發(fā)現(xiàn)了這個用粉筆寫的詞。在當時,沒人會在街上寫什么東西。那是什么,我當時心想。我也沒考慮它意味著什么,也沒去分析它,只是覺得它很漂亮,也很神秘。

過了一年又一年,沒人知道是誰寫下了這個詞,馬丁說。它就像是一夜之間破土而出,到處都是?,F(xiàn)在我們知道寫者的名字是阿瑟·斯泰斯。他是個小個子,只有五英尺三英寸高,一頭軟軟發(fā)白的頭發(fā)。他參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是個擔架手。后來他成了“葵花鸚鵡”,就是望風的,幫他那些開妓院的姐妹望風。后來他又成了個酒鬼,到了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有一天他走進皮爾蒙特的一處教堂,還喝著烈酒。

教堂立了一塊標牌,為窮困潦倒的人提供巖皮餅和茶水。

就這樣,阿瑟是走進去取餅,卻發(fā)現(xiàn)自己跪了下來,加入到了禱告者的行列。這就是他告別摻水烈酒,被上帝拯救的全過程。但那個要用一生來完成的任務是上帝在另一個教堂里賜予他的,是伯頓路的那個浸信會禮拜堂,在達令赫斯特。

阿瑟來到禮拜堂的那天,約翰·里德雷牧師選擇的是《以賽亞書》第五十七章十五小節(jié)作為布道內(nèi)容。因為那至高無上,永遠常存,名為圣者的如此說:我住在至高至圣的所在,也與心靈痛悔謙卑的人同居,要使謙卑人的靈蘇醒,也使痛悔人的心蘇醒。

永恒,牧師說,我將在悉尼的大街小巷呼喊永恒。

就是這樣,馬丁說,當時阿瑟覺得腦袋轟的一聲,他流著眼淚,踉踉蹌蹌地走出教堂。到了街上,在口袋里一摸,竟然找到一支粉筆。天知道怎么會有粉筆的。他跪下來,開始在人行道上不斷地寫“永恒”。

有傳言說,直到那時,他幾乎都不會寫自己的名字,但當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正寫出這些非常漂亮的字。這肯定是天兆。從那時起,只要他覺得上帝召喚他去哪里,他就去哪里。他每天書寫上帝的這個信號多達五十次,在馬丁廣場,在帕拉馬塔路,全悉尼人走到街上,“永恒”它就在那兒了。阿瑟不喜歡水泥人行道,因為粉筆字在上面不太醒目,他最喜歡的地方是國王十字廣場,那兒的人行道是黑色的。

實際上,上帝并不總是差遣阿瑟到人行道上寫字。馬丁·夏普告訴我,上帝指示他在郵政總局的鐘里面寫下“永恒”,而且自從那時起,黑暗勢力試圖要把它擦掉。當然,他沒有得到允許,阿瑟總是覺得他得到了來自于“一種更高力量”的許可。

我與橋上出現(xiàn)的那個詞沒有什么直接的關系,馬丁說,但我一直使它保持著生命力。我猜你想說我已經(jīng)繼承了阿瑟的工作。我剛為悉尼圖書館完成了一幅有關永恒的織錦,我很高興,阿瑟的作品終于出現(xiàn)在圖書館里了。他是我們最偉大的作家,他說出了一切,只用了一個詞。當然,如果發(fā)現(xiàn)自己進了圖書館,他會非常驚喜的。想象一下,在達令赫斯特的第一天,如果他知道他在人行道上奇跡般寫出的字不僅會遍布悉尼的街道,而且還會發(fā)出光芒,照到全世界,想象一下,他會感受到些什么。

我在馬丁那兒聊了很久,但后來再也沒有說到阿瑟·斯泰斯,所以一直等到那天晚上的深夜,在凱爾文的車庫上面的房間里輾轉(zhuǎn)難眠時,我才試圖去弄清他的信號為什么如此吸引人。不是去追究為什么吸引了馬丁,他對這個詞的著迷似乎既是精神上的,又是內(nèi)在的,而是追究為什么能吸引悉尼人,他們稱不上是神秘主義者,倒更多是功利主義者。

你可能認為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謎團,但它的確是個謎——在這個城市,我們通常不喜歡宗教,對刻板的清教徒、福音宣講者都很敵視。我們本不會喜歡阿瑟,因為他被“拯救”了,見鬼。我們喜歡他,是因為他曾是“葵花鸚鵡”,在妓院外面望風,因為他是酒鬼,是怪人,被社會所遺棄。他是自己的主人,不受世界上任何人的驅(qū)使和奴役。

因此,我在靜靜地冥想,我們對于“永恒”所懷有的這種帶有當?shù)靥厣母星?,會是什么樣的一種感情。在思索中,我開始追隨著思緒,一直回到了它的源頭,像是一個每天晚上都做著同樣噩夢的人,兩百年的時間就像沙子一樣從我的指縫間流走了,我看到了阿瑟·斯泰斯作為一個可憐的倒霉蛋被運到了植物灣。

在這樣一個懲罰之地,永恒會意味著什么?

永恒,哦,多么可怕的字眼,在《一個青年藝術家的肖像》中,詹姆斯·喬伊斯在那場著名的如地獄火焰般的布道中寫道,永恒,人類怎樣的思維才能理解它?

這是對地獄的令人恐怖的揭露,我決心要逃離它,為靈魂尋找更愉悅的休憩之地。很自然地,我的思緒飛馳到海洋上,但澳大利亞周圍的海洋并不是逃離之所,它無邊無際,殘酷無情,毫無憐憫之心,在舊南角路的盡頭反復拍打著砂石懸崖。我想到了直升飛機、汽車,從英國文化協(xié)會邊上的懸崖直開下去。當然了,喬伊斯的布道里所充滿的,如果不是砂石,就應該是沙子。當他試圖計算永恒時,所引發(fā)的恐懼就像一座沙子累積的高山,有百萬英里高,從地面拔地而起,直達遙遠的天際,方圓百萬英里。

永恒永恒永恒。

凌晨兩點,在胡拉勒,透過窗戶看著凱爾文內(nèi)特那污濁的游泳池,我心中充滿了關于存在的莫名恐懼,喝下半瓶拉佛伊格威士忌才最終平息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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