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1月11日
一到達表妹的寓所,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身上的衣物統(tǒng)統(tǒng)扔進焚化爐。是的,確切地說,這并不屬實。但是如果當時確有一臺焚化爐,我必會照做不誤。那股難聞的氣味總是揮之不去。我每到一處,它便會尾隨而至,如同一條欲火中燒的雄狗對我的愛慕糾纏讓我無法忍受。十次沖洗過后,我已儼然成為麥克白夫人《麥克白》中有麥克白夫人“夢游”一場戲。此時的麥克白夫人為了洗凈心靈殺戮的罪孽,在不停地搓著手。而此處的“我”為了洗去身上那股難聞的氣味,也在不停地沖澡。:“滾開,該死的污漬!我說你快滾呀!”
在這天剩余的時光中,我所能做的也就是倦怠地躺在表妹家的沙發(fā)上,消解旅途的勞累,因為在離開紐約后的11個小時里我就沒合過眼。真希望他們能將所有的夜間航班從此全都取消掉?,F在我就剩下躺倒的一絲氣力了,像坐起這樣較為艱難的動作,當然是無力為之了。不知何時,海倫妮告訴我:
“為了向你的到來表示慶賀,今晚我們打算帶你去參加一場米隆加舞會?!?/p>
(噢,太太太太太好了……正中下懷。在外玩樂一夜。不過,“米隆加”究竟是個什么玩意兒?)
“不錯!”我就說了這一句。
看著鏡中的自己,我勸告“她”還是留在家中,但“她”卻有意充耳不聞。扭曲變形的容貌(浮腫的雙眼)急需徹底修補一番(濃妝艷抹)。
“小心啊,那下邊可還有點兒膚色沒蓋住?!毖趴俗砸詾橛哪卣f道。
鼻涕蟲的粘液干涸之后,很難再從A處移動到B處,我當時的感覺就是這樣。拖著沉甸甸的軀體,我跟在他們身后慢慢挪出了門。
“我們不會回來很晚,是吧?”面對著自己的驕橫,我只有可憐兮兮地用哀求的聲音問。
“夜晚才剛剛開始!”海倫妮的聲音有些震顫。我看了看表,已經是星期三凌晨一點。真不知道,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這樣的夜晚究竟有多長?即使是在稱為不夜城的紐約,我所認識的人們在這個時間也都早已舒服地裹在鴨絨被里,鼾然睡去了。
我們跳上——應該是他們跳上,我只能爬進——自家的雷諾克萊奧轎車,向附近一個叫“阿爾馬格羅”的地方駛去。這里曾經是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肉類和農產品市場所在地,現已成為當地的花園小區(qū)。離開出發(fā)地,途徑幾個昏暗的、甚至更為崎嶇不平的街區(qū)后,雅克找到了一個停車場。
“當心!”海倫妮說,由于路面黑暗難以看清,我剛才差點兒在一個坑洼處扭了腳。我們迎面走去的那座建筑物,看上去很像是一個體育俱樂部或是體育館。
“到了,阿爾馬格羅俱樂部!”表妹夫婦一同歡呼起來,興奮之情溢于言表。
凌晨一點三刻來到這樣一個體育館竟能讓他們如此興奮,真是令人費解。但是為了不掃他們的興,在這個夜深人靜的時刻,我也只能贊成地點點頭,努力讓更多的牙齒露出來。當我們停在前面買票的時候,我隱約聞到一股汗氣與氯氣相互摻雜的氣味,心里默愿這只是由睡眠極度匱乏所引發(fā)的一種幻覺。
站在門口中間,發(fā)現大門內側全由玻璃制成,被漆為黑色,有些地方的涂料已經開始脫落。耳邊傳來的是低沉的樂曲聲,但我聽不出是什么曲子。
“那究竟是什么?”我問海倫妮。
“那是探戈。”她說道。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未曾想初次體驗探戈的愿望竟能轉眼實現。我的好奇心隨即被激起,連瞌睡蟲也不見了。
“這就是米隆加?!辈饺胛鑿d的時候,海倫妮對我說。
我們面前的房屋中央是流光溢彩的舞池,里面擠滿了人。這些舞者你擠我貼地擁在一起,像是一罐復活的沙丁魚,舞動的身軀形成一股巨大的渦流。他們是在跳舞。但這已與常景相去甚遠,我也僅能推斷出他們是在跳探戈。完全出乎所料。布宜諾斯艾利斯遠在天邊,這一點我早就知道。可誰曾想,她竟全然屬于另外一個星球!而那些休息的人們,有的坐在舞池周圍鋪有栗色染布的桌子前,有的站在后邊的吧臺旁。而且目光所及,我看見的這些人,我是指每一個休息的人,都在抽煙。低懸的燈光,再加上混濁的煙霧,使得要想看清舞池之外的任何東西都是困難重重。不過這并無大礙,因為我已被眼前的景象深深吸引。
此前,我只是隱約知道探戈是一種雙人舞。然而,直到今晚親眼目睹這種能合而為一的神奇戲法之后,我才真正心領神會??粗粚ξ璋榫o緊相擁,融為一體,我想到了雌雄同體的古老神話。他們不是由男女結成的探戈舞伴,而是合二為一的新生事物,是老男少女、高女矮男、 男胖女等等不同結合的產物。同時每對的結合也是各具特色,融于不同的身體部位:有些主要在胸口處粘連在一起,另外一些則臉頰相依,還有一些是額頭緊貼,仿佛是在使用傳心術傳遞舞蹈。其中有些軀體的結合似乎是信手拈來之舉,但有些卻又好似有意為之。在這些雙性人中,他們有的舞姿優(yōu)美、端莊,有的則又像是在表演危險的平衡動作,只見那雌性半邊委身于對方,全靠高挺的前胸抵在另一邊身上,而她那碩大的屁股又向后翹出老遠。有一些看上去格外危險——譬如,當雌性的體積已是雄性的兩倍大的時候——不過空氣中一定有股魔力,否則整個晚上我不會見不到一個雙性人跌倒。
轉而觀注他們的面部表情,我發(fā)現每位女士幾乎都是閉目而跳,嘴角露出的微笑是我有生以來所看到的最為幸福的一種。那些男士相比之下卻是皺眉蹙頭,他們是在專心致志——還是若有痛楚?偶爾,他們的眉頭也會舒展,表情有如騰云駕霧一般,并綴有一絲怪笑,甚至有一個竟然笑出聲來。此情此景著實令我困惑不解。不知這種情緒的劇變由何而來?
“我看見其他人了?!毖趴苏f道,我連綿起伏的思緒因此被打斷。他和海倫妮約好和幾個朋友見面,他們剛剛進來。跟他倆走到入口后,我就被介紹給了他們的一幫朋友,有羅伯特、費爾南多和卡羅萊娜,阿方索與他妻子默西迪斯——簡稱米奇。還沒寒暄幾句,羅伯特與米奇就徑直去了舞池,他們看上去簡直是迫不及待。很快我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因,這正是純潔無瑕的激情使然。仿佛又被施了咒語一般,我的目光緊緊跟隨著他們,如同他們彼此那樣,目光膠著在一起。如果他們當時的確還有呼吸,那么究竟何以為之,我無從知曉。我想,跳探戈的時候也許就用不著呼吸。反正,此時我是已經全然忘記了呼吸,只是在一味地盯著他們看!感覺是在凝視一面鏡子,漸漸發(fā)現鏡中的人正是自己。那邊的那對舞伴就是我!由他們所展示出來的我,要比以往的我都更加真實。這種震撼,令我一時難以回過神來。未曾想,在這兒,就在這世界另一個盡頭的舞廳里,我竟能找到自我。雖然如此,我還是想知道,看見自己的妻子與另一個男人如漆似膠地粘連在一起,可憐的阿方索會做何感想。
到家的時候已是凌晨六點,我終于獲準能去睡一會兒覺了。可是我卻倦意全無。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