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不問

——2006年年終小結

2006年初夏訪作家阿城，剛進門，就聽他說起一段閑話：有篇報道對某影星的家娓娓道來——進門是什么樣子，穿過游泳池是什么，接著怎么走，通向哪兒……說得那是纖毫畢現(xiàn)，按圖索驥絕不致迷路。沒多久，影星家遭洗劫，據(jù)說有賴報道指引。阿城開玩笑說：“這不整個一盜竊團伙先遣部隊嗎？”

哦，防火防盜，防記者。

稿成以后給受訪者看一下，阿城用三種顏色改了。其中有一句寫他用多少錢蓋的房，是他隨口說出來的。他將這句用顏色標出，加了個括弧，換了種顏色：“這屬于個人隱私。”我心里“格登”一下。

其實這些年來，已經(jīng) 有很多次微小的“格登”了：一篇報道的信息并不是沿著記者編輯 希望的路徑向外傳遞的，每個人都從報道里汲取自己敏感的信息；不是每個被訪者都能明確說出私人空間被侵犯的不樂意，也不是人人都能意識到他說的話變成鉛字以后也許就會發(fā)生化學反應，他們只是在報道帶來事先沒有料到的麻煩時才想到破口大罵。

于是，防火防盜，防記者。

這一年，惟一訪了但寫不了的是一次等待了半年的采訪?？戳税肽甑臅懤m(xù)采訪了周邊7個人，錄音整理出來有幾萬字。然而功虧一簣，我在最后一站多問了一個事關家庭內(nèi)務的問題，事關那個特別的年代和人心的疤痕。被訪者動怒 了，請我不要寫這篇報道。

“真是一個不道德的問題嗎？”我失眠了好幾天。編輯 安慰：“當然不，因為你是記者。”但華東師范大學許紀霖教授不這樣看：“這是一個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已完全失去分界的傳媒時代?！卑⒊且膊贿@樣看：“素昧平生，剛剛交談了20分鐘，我為什么要把心里所有的話告訴你？或者說，為什么要把私人的事通過你告訴更多的陌生人？”

在一個缺乏禁忌的時代聽到這樣的忠告、得到一次這樣的教訓是有益的。我不得不想：在公共空間究竟應該傳遞什么樣的信息？闖入私人空間的底線在哪里？

打個比方，某名人離婚了，財產(chǎn)分割出現(xiàn)糾紛，媒體應該追問嗎，以大眾想知道的名義？但凡有點腦子的人，理當斷然拒絕：“關你什么事？”

饒穎、張鈺，都把私人事件釀成了公眾事件，而且走向極致，因為她們無助。然而，令她們氣憤難平到遮羞布都不要的事態(tài)發(fā)生了明顯傾向于她們的利益的轉(zhuǎn)變了嗎？她們真從媒體那里得到幫助了嗎？媒體又收獲了什么？我對這件事情因此產(chǎn)生興趣，追問了一下播放性交易錄像帶的網(wǎng)站，構成了專題《張鈺與互聯(lián)網(wǎng)的欲望號快車》中的一個部分。

看似越來越多的媒體，擠在擠在越來越狹窄 的空間里重復地、連篇累牘地報道。我們的新聞是豐富還是貧乏，一望而知。但總有個人或群體的無意識在起作用：這就是人們需要的新聞。

我只能調(diào)整我自己。三周前，訪蒲巴甲。此前在網(wǎng)上看了他揮著藏刀騎在馬上的裸照（是劇照），打著問號進行炒作也是炒作的一種，我就不問了吧；也有報道提及他傳說中的女友，我坐在他對面，看到他左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銀戒指，我也沒問，因為這事跟大多數(shù)人沒什么關系。

初秋訪木心先生時他說，人類因為無可奈何，才有了象征。好吧，讓我們把世界扔進一個巨大的分液漏斗，靜止時大致會分為三層，包括記者在內(nèi)的大多數(shù)人身處體積最龐大的中層，大家一刻不停地做著布朗運動，構成火熱的生活。記者是其中有可能突破上下界面而提供另兩層圖景的人，他們的突破能力，決定了受眾可能獲知的世界的豐富和復雜。

在我們這個國家里，對上層的突破真的需要一點狗仔隊精神/扒糞精神，窮追猛打，無微不至。譬如在一篇腐敗案的調(diào)查中，哪怕多處出現(xiàn)“據(jù)一位不肯透露姓名的知情者說”（只要確有其事），我覺得都是好樣的。對下層的滲入，相對容易一些，它常常潛藏在一則平? 的社會新聞下面，好奇心和生活中經(jīng) 常出現(xiàn)的意外會領你走下去。

這一年，我被一個意外領著，跟蹤了一群因吸毒感染艾滋病的人，從冬天到夏天再到冬天。四個人死了，我寫了三篇報道和一部十五萬字的非虛構小說初稿。我只能說：現(xiàn)實遠比虛構精彩，看你下到多深。

大多數(shù)時間，我依然在中層游動。就像一個紗廠女工，接到生產(chǎn)任務，跑動、說話、傾聽。文字是紗，鍵盤是織機，我希望在勞作中漸漸心靈手巧而不是相反?！　?/p>

我常常提醒自己：這里已經(jīng) 很擁擠了，保持一定距離，有所不問，給大部分中產(chǎn)階層受訪者以中產(chǎn)階層的安全感；這樣，媒體和大眾或許能夠彼此活得較有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