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已經(jīng)忘記了當初是怎么和這位老大走到一起的,怎么想也想不起來。反正人和人之間有一種叫做感應的東西,你看到某一個人,就感到親切,就想和他交往,這就是感應;你見到另外一個人,就有一種排斥,甚至連他說話的聲音都不想聽到,這也是感應。當初看到那些老大時,我就認定了這個人是好人,他的嘴角有兩撇愁苦的紋路,就像一對小括號。他不像他們那么兇惡霸道,他就像一個剛剛從田間地頭回來,摔打摔打褲腳上的塵土,再點燃旱煙袋的農(nóng)夫。事實上他就是一個農(nóng)夫,被人欺負(他一直沒有告訴我欺負的情形,受了什么樣的欺負)后,就跑到城里做了乞丐。這些也是他以后告訴我的,他說他想走,可是拿不出放在幫主手中的“提成”。
他姓吳,我那時候一直稱他吳哥。
吳哥的手下有六個乞丐,大部門都是假扮殘疾人的少年,幫主給少年們規(guī)定的任務是每人每天要乞討到100元。別的老大手下如果有人沒有完成任務,就會遭到毒打、餓飯等懲罰,第二天還要照樣去干活,可是吳哥從來不打這些少年,完不成任務的時候,他也會假扮成瞎子上街乞討,拿著個破碗,拄著根竹竿,靠在公交站臺上一遍又一遍地說:“大爺大哥行行好,給我一元不嫌少,回去你撿金元寶……”
有一次,吳哥和我說起了他以后出去的情景。他說他有一對兒女,等到我們都出去后,讓他兒子跟著我學寫字算賬,“女兒就算了,女兒總歸是人家的人,花那閑錢干啥?”
我含含糊糊地答應了。
突然,我想起了那次幫主給一個老大說“你以后再不要來了”,那位老大嚇得渾身篩糠,我問為什么會這樣?吳哥說:“那就是說,要把他做了?!?/p>
原來幫主如此陰險恐怖。
我又問起了那兩個和我隔街乞討的殘疾兒童,吳哥的神情突然變得非常悲戚,他偷偷地告訴了我?guī)椭械拿孛堋?/p>
吳哥說,幫中還有幾個打手,平時就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游蕩,看到那些沒有人照管的孩子,或者跑出家門的孩子,就偷出來,在一個連吳哥也不知道的地點,這些可憐的孩子被弄斷腿腳或者手臂。再過一段時間,這些孩子就被帶出來乞討。
我聽得大汗淋漓。
我不知道這些是不是真的,因為我從來沒有見到過打手弄殘孩子的現(xiàn)場,但愿這些只是傳說。
一場大雨過后,天氣變得涼快。大街上的人都穿上了長衣長褲,可能已經(jīng)到了立秋時節(jié),可是我不知道今天是幾月幾號,乞丐的生活每天都是一樣的,乞丐的時間都是靜止的。
有時候,坐在街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從面前走過,看著他們鄙夷不屑的眼神,聽著他們呵斥我的聲音,我感覺不到絲毫委屈,我已經(jīng)完全把自己當成了一個乞丐,乞丐是這個世界上臉皮最厚的人,心靈最麻木的人。他們?yōu)榱隋X而什么嘲弄都不在乎,所謂的自尊自強在他們的心中蕩然無存。
有時候,看到那些給我的破碗里丟了一元錢的人,我想,如果這不是錢,而是一本書該有多好,隨便什么書籍都行,哪怕是一張有字的紙片也行,我的眼睛和心靈太饑渴了,太需要文字來滋潤了,那些字正腔圓、正大光明的方塊字。我想起了茨威格的小說《象棋的故事》,如果能夠給我一本棋譜,我現(xiàn)在也能煉成一個象棋高手。如果給我一本卦書,我就會煉成一個算命高手?,F(xiàn)在,再難看懂的書籍,我也愿意看,我也完全能看懂。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