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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呂宇離開省分管領(lǐng)導兒子家?guī)滋旌?,在呂宇反復斡旋下,加上省直機關(guān)紀律檢查工作委員會書記秦鋼的堅持,這天鐘勇被兩位公安干警押著,帶到省直機關(guān)紀律檢查工作委員會。
紀工委與省直機關(guān)幾個不太受重視的單位擠在一幢年久失修的辦公樓中。一見到這結(jié)伴而行的親密伙伴,走廊里一扇扇辦公室門打開了,干部們一個個探出腦袋,而后蜂擁而出,宛若外國元首到此一游,就差齊聲喊起“歡迎,歡迎,熱烈歡迎”啦。兩位中年女干部敏銳地發(fā)現(xiàn)這只過街老鼠十分面善,雖然不知叫什么,可紀工委開會準能見到他,便趕緊拉拉一位解差的后襟,一臉神秘地問了起來。這位干警大聲說:“流氓罪!”一聽這話,整個走廊的干部們連連搖起頭來,說:“腐敗,腐敗,都到什么地步啦!”
鐘勇深深勾下頭去,知道自己給全體紀檢干部臉上抹黑了。
他被押進省紀委常委兼省直機關(guān)紀工委書記秦鋼的辦公室。
鐘勇看見,秦鋼好像根本不認識自己這位下屬似的,沒理會鐘勇。秦鋼是個安詳穩(wěn)重的人,快六十歲了,身材瘦長,面容清癯,額上刻著幾條明顯的皺紋。他衣著樸素,平時不慌不忙,此時卻十分熱情地招呼著干警,端茶倒水,充滿尊敬。一看出這些,鐘勇便像只被抓進籠子里的黃鼠狼,蜷縮在角落中。他一臉淤青腫脹,原本的杏核眼變成兩道細縫,眼皮上方還似乎長出第三只眼睛,鼓脹脹的,跟鵪鶉下的蛋差不多,黑紫處活像是個新的瞳孔。
那天,鐘勇與田處長他們打完架,面對著呂宇的噓寒問暖,那位抱著姑娘在辦公室親熱的年輕干部只簡短道:“勸架。”接著便向這位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常務副廳長表示沒什么,“剛才,不過是黨內(nèi)不同意見,正常。”呂宇一千個一萬個地替這個“狗鐘勇”賠著不是,年輕干部只說了句“不客氣”,而后堅決拒絕廳里派車送,自己開車離去了。呂宇一回到辦公室,一個勁兒地用紙巾擦臉,苦笑著對鐘勇道:“幸虧碰上個黨性強的,好說話,要不……”
不過,這“要不……”多少天后便發(fā)生了,鐘勇被抓進拘留所。一被推進監(jiān)室鐵門里面,拘留的人們一擁而上,個個生怕落后別人半步,一齊狠打鐘勇的腦袋和腰腹部。開頭鐘勇還忍著,雖然他年輕,卻也知道社會上的規(guī)矩,清楚自己該讓那位手眼通天的年輕干部出出氣啦??蓻]過多一會兒,他腦袋如爆裂,接著就迷迷糊糊了,腹中似有把刀子在里面攪動,肚腸洶涌地翻滾,差點兒叫他把晚飯全噴出去,不一會兒,鮮血混合著飯菜唾液一齊涌出嘴唇。鐘勇明白了,眼前的可不是什么“黨內(nèi)同志”,更不是謙謙君子,而是地地道道的法西斯豺狼!于是,他鉚足勁兒,一下伸直胳膊。不過,這幫拳打腳踢的也看走了眼,以為撞見個人見人愛的窩囊廢呢,冷不防,鐘勇就把手指戳進領(lǐng)頭的眼窩子了。沒等他縮回手,那個領(lǐng)頭的便沒命號叫起來,宛若驟然拉響的防空警報。鐘勇再撲上前,雙手再如此這般舞動著,仿佛非常想跟大家再如此親密親密。這時,這一屋子剛剛無比英勇的人們驀然鳥獸散,還有兩位竟徑直撲到鐵欄桿上狂喊起“救命”來。兩位警官像從地底下鉆出來似的,緊吆喝起鐘勇這兇手,“嘩啦”,打開鐵門。
此時,兩位解差呷著秦鋼自己掏腰包買的招待茶,大模大樣坐在磨出了點點窟窿的低矮的年久的布沙發(fā)中,口若懸河講著鐘勇如何“違法”,又如何“不老實”。聽著這兩位專政機關(guān)代表的介紹,秦鋼斑白的頭發(fā)一直點動,完全贊同,長著老年褐斑的臉上也現(xiàn)出全神貫注的樣子。他十分清楚,必須給派他們前來的有關(guān)領(lǐng)導一個面子,如果不給臺階下,他鐘勇的倒霉事兒還會沒完沒了。他知道,有關(guān)方面準備判鐘勇犯“流氓罪”和“故意傷害罪”,刑期也內(nèi)定三年,據(jù)說這還是給呂宇和紀工委個面子,要不起碼是五年。有位領(lǐng)導講,這還了得,如果縱容這種壞人,以后機關(guān)都甭工作啦,成天打架斗毆吧。有關(guān)部門到廳里調(diào)查,不少黨員干部舉證,說平時鐘勇就窮兇極惡,專門傷害好同志,搞得誰都沒心思工作。一些干部還聯(lián)名上書:法律是公正的,對鐘勇這號害群之馬,必須嚴懲!有關(guān)部門拿出處理意見后,還特意抄報紀工委一份,都知道鐘勇身上這張老虎皮,如果紀工委不扒,誰也不容易剝下。
一見如此短暫的刑期,秦鋼立即表示完全同意,說咱們是法治國家,司法早該獨立。接著,他話鋒一轉(zhuǎn),又微微帶笑告知:鑒于那雙眼窩子暫時昏花,判上鐘勇幾年確實合理。不過,處理一位紀委書記,紀工委還要呈報省紀委,省紀委必然要求我們深究。因為,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更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比如:拘留所怎么突然發(fā)生群毆,值班干警哪兒去啦?鐘勇這位紀委書記一直受表彰,從當年工地到現(xiàn)在紀委,可如今怎么突然發(fā)狂,是否另有原因?是正當防衛(wèi)還是處理意見講的“流氓”?要是這么一層一層深究下去,很可能要求我們紀工委挖幕后黑手啦,起碼要我們查查,會不會有“更深層次的問題”?
那天,正等待紀工委簽字畫押的幾個干部面面相覷,連說我們馬上向領(lǐng)導匯報。第二天,有關(guān)部門的有位干部就偷偷打電話給秦鋼,說有關(guān)領(lǐng)導聽完匯報差點兒沒暈過去,然后咬牙切齒一定要碎鐘勇還有這瘋子的后臺萬段!秦鋼感謝完這位信使后微微笑了,他當然清楚:哪怕只判鐘勇半年,有關(guān)領(lǐng)導就必叫廳里按規(guī)定開除他的黨籍公職,等到這位紀委書記成為街頭流浪漢,城中所有好漢就該消消停停地叫他求生不得了。
秦鋼客客氣氣送走解差,再叫墻角的鐘勇坐到自己對面。隔著辦公桌,鐘勇耷拉著腦袋,像被嚴寒打倒的茄子,又蔫又紫。
秦鋼一臉嚴肅地批評起鐘勇來,就像他主持召開機關(guān)紀委書記會議一般,又絮絮叨叨卻也苦口婆心講起紀檢工作的種種規(guī)定,翻來覆去說“要依紀依法反腐敗”。
鐘勇似乎來回遭受碾盤的擠壓,最后,實在忍不住了,抬起頭來說:“處分我吧。”
秦鋼笑了:“明白啦,知道紀檢工作怎么回事了?”
一聽這話,鐘勇險些哭出來,他漲紅了臉現(xiàn)出羞愧的神情,而后透出憤怒的神色。他低下頭去,小聲說:“明白啦?!毙垂钠鹩職?,說出心里話,“這個樣子,還有誰想干紀檢?”
他鼓起勇氣說出自己任紀委書記后一直在思考的問題,現(xiàn)在總算明白了,原來紀檢是共產(chǎn)黨工作中最難干的,除非混日子,要不就跟腐敗分子們合流,一塊兒發(fā)財!這樣才能“平安無事”。他告訴秦鋼,說本來田處長他們是不想惹自己的,可自己就是學紀檢文件學得發(fā)了癡,非撩貓戲狗不可,按紀檢規(guī)定去“扯袖子”--作“提醒談話”,結(jié)果,給自己惹出這么大的麻煩。
然后,他又像幾乎所有的紀委書記那般發(fā)起牢騷,說現(xiàn)在不少干部就是想叫干紀檢的當聰明人,要不就跟他們統(tǒng)一行動,再不就當個聾子瞎子啞巴。要是不識相,便順理成章成我這樣兒。所以,李江陵“畏罪潛逃”,騙鬼去吧!
秦鋼卻像聽到表揚,一臉笑意。他心中不覺涌起一股沖動,直想越過辦公桌緊緊抱住這位想要撂挑子的家伙。不過,他毫無表情地問:“你說,該怎么辦?”
鐘勇愣了一下,囁嚅道:“沒法辦!反正,這狗日的腐敗,我是反不了啦?!辩娪嘛@現(xiàn)出當年在工地跟民工們一起摸爬滾打鍛造出的“粗俗”本色。
秦鋼先笑了,而后臉拉下來了。
鐘勇這才覺出對救星太不像話,盡管誰也沒告訴他,可他也能估摸得出,要是沒呂宇和紀工委救助,這回自己的麻煩不會小。
為了不讓上級領(lǐng)導失望,他解釋道:媒體上嚷嚷腐敗分子是極少數(shù),可這“極少數(shù)”為什么這么有能量啊,一個個還真抱團,在我們廳“噌、噌、噌”全爬上來了。紀委光明正大,為什么就反不了這“極少數(shù)”呢?
秦鋼目光犀利地望著鐘勇,臉色和緩下來了,然后半真半假道:“當然是‘極少數(shù)’。不過,省紀委和紀工委老接到舉報,說你這更少數(shù)就是個反黨分子,‘對改革開放懷有刻骨仇恨!’”
鐘勇聽后愣了一下,而后忍不住笑了,趕忙解釋起來。
“我干紀檢時間不長,可把什么招數(shù)都使過了,還給警察押著游了回街,現(xiàn)在我是沒招兒了:要不,就是這‘極少數(shù)’跟我們這更少數(shù)斗來斗去,永遠消停不了;要不,就重在教育,請腐敗分子們良心發(fā)現(xiàn),主動收手;要不……”他拉長聲,做出一臉苦相,“就提醒提醒,扯扯袖子,勸上一勸……”說到這里,他突兀罵道:“屁用!”
之后,他看著秦鋼,眼神直愣愣的,活像一具被惡虎咬殘的尸首,死不瞑目的樣子。
秦鋼笑了,對小自己差不多三十歲的這位干部慢慢開導起來。
“紀委工作難干,誰不知道?要是容易,黨中央也不會把咱們干紀檢的定為‘黨的忠誠衛(wèi)士’?!闭f到這里,秦鋼臉上現(xiàn)出無比的自豪,“‘衛(wèi)士’?衛(wèi)士是干嗎的,就是隨時準備為主人犧牲,為保衛(wèi)主人--黨和人民獻出自己的一切。這些年,《紀檢情況》不是多次通報,咱們干紀檢的,有犧牲的,有致殘的,只不過還沒有被滅門的……要是腐敗好反,黨和人民用得著這么高抬咱們?另外,你、我,還有多數(shù)紀委書記不都是被黨員們高票選出的?這不寄托了大家的希望?所以,腐敗再猖狂,也是邪不壓正,終究要完蛋的。所以,咱們一方面要認真執(zhí)紀,另一方面還必須講究方式方法,爭取最大多數(shù)干部的支持?!?/p>
看著鐘勇困惑的臉色,秦鋼嚴肅了:“這就叫政治:把擁護自己的人搞得多多的,把反對自己的人搞得少少的??赡隳兀跈C關(guān)是孤家寡人。”
鐘勇挺吃驚,他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講“政治”的定義,大學四年可從來沒聽說過,加上后來他看的政治書,差不多快裝滿一卡車了,也沒見過這說法。
見他滿眼疑惑,秦鋼沒多解釋,繼續(xù)說下去:“另外,還要準備當狼牙山五壯士?!?/p>
鐘勇眼神更直愣愣了。
秦鋼卻滿臉笑容,揮舞起手臂,就像當年他這個七七級大學生在大學禮堂里朗誦歌頌“新長征”的詩歌一般。
“當年,打日本鬼子難不難?狼牙山上就五個人,五個八路啊!面對兩千多個鬼子。四面都是炮火,八方都是豺狼。子彈打光了,就打石頭,石頭打光了,就把槍往碎里一摔……他們五個才成為民族英雄。要是兩千八路打五個鬼子,又有誰會提這事兒?”他無比自豪地笑了,“所以,老一輩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早就說過:中國人死都不怕,還怕困難嗎?”
秦鋼提高了聲調(diào)。
“我們碰上了一個多么偉大的時代!改革開放三十多年,經(jīng)濟飛速發(fā)展,國家飛速強大;同時,泥沙俱下,腐敗飛速滋生蔓延。前些天你被拘留不知道,中央紀委召開新聞發(fā)布會,宣布改革開放三十年外逃貪官四千多,卷走美元五百多億,平均一個貪官卷跑人民幣一個億。當然,沒暴露的,留在國內(nèi)沒跑成的,更不知有多少!河北省交通廳,連續(xù)三任廳長都是大貪官,其中一位還寫血書宣誓廉政。福建周寧縣有位縣委書記,奉行的是‘三光政策’:官位賣光,財政錢花光,看中的女人搞光。紀委要是給他們搞教育,作什么提醒談話,不是對牛彈琴嗎?不是牛蠢,而是咱們紀委蠢!所以,紀委主要干一個事--查!查完就處理,對他們,沒絲毫客氣。中央和中央紀委一再強調(diào),要發(fā)揮查辦案件的治本功能?!伪尽?,老弟!可是,你們這些紀委書記,總怕得罪人,說什么也不查,只吹吹風,下下毛毛雨。這下可好,腐敗分子一個個全爬到你們紀委頭上啦,鬧得今天就連大好人也想腐敗腐敗、享受享受。所以,你們受氣也是活該,跟腐敗分子們搞和平共處,鬧得他們還想把你們這些紀委書記統(tǒng)統(tǒng)抓進監(jiān)獄,關(guān)上幾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