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來,青王和首輔之間一直還算平靜,嫌忌歸嫌忌,卻斬不斷千絲萬縷的關聯(lián)。青王就算有力量割下首輔的頭顱,也要忌憚砍傷了自己的臂膀,故而一直拖延至今。但是,王者的忍耐總是有限度的。各種力量間微妙的平衡,有如發(fā)絲擱在刀刃上,實在經(jīng)不起一點風吹草動。慶后一死,郢都的空氣就起了變化。敏感的人都能察覺出,白定侯入京,正是青王的第一個動作。而慶延年自己,不可能無所知覺。
慶延年早已有所準備的。他甚至準備有朝一日會和聲威赫赫的白定侯一家兵刃相見,他雖是一介文官,但府邸里的種種設置,足夠應付可能的兵亂。他家的圍墻,只比宮墻矮上一尺,墻內有暗河,墻下有百來個武士晝夜巡邏。其戒備森嚴,并不亞于青王的寢宮。一般的軍隊想要偷襲,幾乎是不可能的。
他比較不明白的是,白定侯此次入京,就只帶了很少的一點人馬。他的目光落在了他們的指南車上,據(jù)稱是獻給青王的玩意兒。派去的探子回來說,那車頗有些機巧,除了一個叫海若的神秘少年會指揮車隊,其他人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首輔皺起了眉頭。他好像狗一樣嗅到了暴風雨來之前的潮濕氣,但徘徊良久,卻不知道風從哪里吹來。他命令綿州老家的人加強防備,府邸中也增設了衛(wèi)兵。然而這些都不是重點。他想,如果青王要對他下手,可能會將他誘入宮中。他在宮中眼線不少,但是海疆來的武士卻不在監(jiān)視的計劃之中。在青夔國并不算太長的幾百年歷史上,類似的故事已經(jīng)上演過很多回,一點都不新鮮。所以,當慶延年接到青王的旨意,要他同赴春明別館時,他就不免開始想像著這樣的情形:自己孤身一人在大廳上,青王擲杯為號,四面埋伏下的海疆武士忽然殺出來,將他砍死于刀斧下。次日他和他的一家人被宣布謀反,男子都被砍下頭顱,掛在城墻上,女人們被賣作婢女和官妓。
盤旋著這樣的念頭,首輔終日沉浸在焦灼中,白發(fā)又新添了幾片。
自從慶洛如進宮之后,他利用各種名目探望自己的孫女,并且暗示她向青王施加影響。但慶洛如覺得自己拉不下這個顏面。入宮不過才半年,她已經(jīng)了解了很多秘密,學會了很多東西,可是她還是拉不下顏面來替自己的祖父說項。清任越是寵愛她,把她像一個小女孩那樣放在膝上,她便越是難以開口,仿佛這樣的事情不僅玷污了她對青王的仰慕,更加妨礙了青王對她的寵溺。
而且,明朗如她,也漸漸看出,王的寵溺是那么的不可靠。清任望著她微笑的時候,他的目光從來不曾與她相遇,而是落在了某個不知名的地方。有時候,她會在夜里醒來對著床帳上的繡紋出神。清任睡在她的身邊,面色凝重。她知道他的夢里面,并沒有她的身影。然而她也知道,有這樣的感覺,她也不能對任何人提起,她只會找到一個無人的角落,暗自哭泣。
慶延年看出自己的孫女的性情,也覺得難以勉強,漸漸意興闌珊。也許等慶洛如年紀再大一點兒,等她多面對幾次陰謀和生死,她就明白該如何去做了。
然而這一回,春明別館的白氏家宴、指南車、武士,使得他愈發(fā)如同驚弓之鳥。他堅信,他不可能完好無損地從白家的酒桌上回來。他向青王婉拒而失敗,只得要求慶洛如向青王說項。慶洛如卻告訴他,剛才她自己要求去春明別館,卻被青王一口回絕了。青王似乎并不愿意多提春明別館的事情。所以,祖父的請求恐怕說不出口。
這個時候,他終于開始感到徹骨的寒冷。
慶洛如不知道事情嚴峻,她只是為了王對她的不在意而傷心,為了不能滿足祖父的愿望而內疚。
可是她的祖父知道,沒有機會再等了。
黃昏幽暗,陰影從青磚地上慢慢地升起。朱宣做完禱告,關上神堂的大門然后去睡覺。這時候他看見門外有人影徘徊。常有遠近的百姓為求巫姑的一次占卜一次祝禱,而悄悄地潛入神殿,在神堂外苦苦守候,一守就是幾天幾夜。
朱宣怕被來人看見,連忙躲到窗后,正欲通報巫姑,卻見巫姑不知何時,已經(jīng)守在了門廊上。
來人的影子黑沉沉的,披了一件看上去相當厚重的巨大斗篷,如同鬼魅一般。朱宣不覺吃了一驚。當他看清斗篷下面一張蒼白得有些虛浮的臉,頓時明白了,“首輔大人……”
作為青夔國的首輔,慶延年經(jīng)常隨侍青王青夔后進出神堂。但卻是從未單獨前來,更不要說是這種秘密的造訪。即使像朱宣這樣不問世事的巫師,也很清楚巫姑和首輔是長久的敵人。巫姑大約已經(jīng)收到了密函,所以對首輔的造訪毫不驚疑。在后院的密室里,巫姑請首輔坐下,然后吩咐侍女倒茶去。
平日有客來訪,朱宣都會自動地回到自己的小屋中去。然而這一次,對于首輔大人的強烈的好奇心,使得他留了下來,躲到了簾幕之后。巫姑也許會察覺,但是這種緊要時刻,她無暇揭穿他。
“想來巫姑清楚我的來意?!睉c延年先開口了。
巫姑道:“我雖然明了你的來意,卻無法給你任何幫助。我不過是一介神官,不能干預俗務的。大人恐怕要失望了?!?/p>
慶延年含笑道:“巫姑既然同意下官造訪,就沒有不干俗務的道理。下官又怎么可能失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