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有理想,但有時他會遇見比他更有理想的理想主義者。
比如那日,酒席散了,他的弟子彭更借酒撒瘋提意見:像您老人家這樣,幾十輛車開著,數(shù)百弟子跟著,從這一國吃到那一國,這、這也太過分了吧?
孟子的表情我們看不見,但我愿意相信他的臉上平靜如水,他答曰:“非其道,則一簞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則舜受堯之天下,不以為泰――子以為泰乎?”
只要有真理,吃人家一頓飯又有何妨,當年堯把天下都送給了舜舜也沒客氣,你難道認為舜也過分嗎?
――孟老先生啊,話不是這么說的,人家明明是說你過分,你馬上抬出個舜來,舜王爺是大圣人,戰(zhàn)國時代的讀書人當然不敢非議,就好比人家一批評我我就說他是要批評托爾斯泰,這不是拉大旗做虎皮又是什么呢?
所以,憤怒青年彭更沒被唬住,說了一句話直指要害:“士無事而食,不可也!”
這是驚雷,兩千年來響在儒生和知識分子的噩夢里:你們這幫家伙,不勞動白吃飯,不行!
孟子不得不嚴肅地對待這個問題,他看著彭更憤怒的眼睛,他必是從中看到了廣大的沉默人群,于是他字斟句酌地說了一番話,大意是社會分工不同,知識分子行仁義之道,守精神家園,也算是一份工作,應該像木匠和修車師傅一樣有一碗飯吃。
彭更愣了一會兒,忽然,他更生氣了:難道君子追求真理就是為了混碗飯吃嗎?
孟子的回答我不想引述,有興趣的可以去查查《孟子》。我的興趣在于彭更如此迅速地改變了立場而且對他的自相矛盾毫無自覺:一開始他認為思想不是勞動,不勞動而吃飯是可恥的,但緊接著他又宣布,如果思想是為了吃飯,那也是可恥的。精神活動不僅是“事”而且是無比純潔的“事”,不應攙雜任何世俗考量,寫小說就是寫小說,不能想著掙版稅。
兩千年前的那一天,孟子面對這個弟子,他一定感到極為孤獨和疲倦,這位彭更在那一刻遠比孟子強大,他同時占領了兩大高地,居高臨下,勝券在握,而孟子的任何辯解聽上去都像是陷入重圍的徒勞掙扎。
――一方面,從勞動在人類生活中的重大價值出發(fā),人們理直氣壯地質(zhì)疑那些手無縛雞之力而空作玄遠之談的書生;另一方面,從精神在人類生活中的重大價值出發(fā),人們也理直氣壯地質(zhì)疑那些以精神為業(yè)的人們的世俗生活:你為什么不純粹為什么為稻梁謀?為什么做不到通體真理天衣無縫?
兩大高地綿延不斷,孟子及孟子的后繼者們在高地之間的深淵中掙扎求存?!拔母铩敝胁粍趧邮侵R分子的原罪,而今天,在捍衛(wèi)精神純潔性的名義下,“理想主義者”會在任何精神現(xiàn)象的背后聞嗅銅臭和私欲,然后他們就像捉奸在床一樣興奮,他們宣布:所謂“精神”不過是茍且的權(quán)謀,果然如此,總是如此。
面對后一種責難,孟子的回答是蒼白無力的,他實際上說:請你讀我的書,你不應追究我的動機,就好比你盡管吃雞蛋而不要去審查下蛋的母雞。這當然不行,有時審查母雞是必要的,兩千年前的那天,如果換了我,我寧愿如此回答那位彭更先生:
任何一個人的精神活動,都終究離不開人要吃飯這個事實,他的思想、想象和精神是是他在世俗生活中艱難搏斗的成果,即使是佛,也要歷經(jīng)磨難方成正果,而人,他是帶著滿身的傷帶著他的罪思想著,思想者丑陋,純潔的嬰兒不會思想。
――我知道我也不能說服他,這個叫彭更的人,他是比孟子更強大的先知,他的激情和理想有著更持久的力量,那就是,不管以勞動倫理的名義還是以精神純潔性的名義,剿滅人類的精神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