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鑒明走進愈安宮內殿時有種錯覺:那繁麗藻飾的巨大注輦式床榻上,其實并沒有人,只有層層錦緞薄被與茵枕,多得就要從床上淌下來。
“鑒明,你也覺得我錯了罷?”堆疊的錦繡中,帝旭緩緩坐起身來,露出一身素白袍子。
方鑒明一時用了舊時稱呼,道:“旭哥,時局未靖,你一個人在宮里,我不安心?!?/p>
帝旭對他凝視良久,低聲說:“傻孩子,我唯一信的就是你。天下的兵權,除了我自己,就是你的,你只管安心做你的清海公。別忘了,若你死了,我也活不長久?!?/p>
殿下站著的青年武將迎上了他的目光,唇邊的刀痕似笑非笑,神色晴明豁達?!俺枷轮幌胱尰噬习残??!?/p>
帝旭合了合眼,仿佛忽然無法逼視那張已熟稔至極的臉孔。半晌,他喃喃地說:“緹蘭,你起來。”
帝旭身后的錦被蠕動著,女子韻致纖麗的裸背與黑絹般長發(fā)漸次從被中露出來。她背向帳外,困惑地回頭望了望她的君王。
“站起來,向著這邊,站起來?!钡坌裰赶蚍借b明。緹蘭猶疑著,轉身站了起來。錦被滑過她細膩光潤的腿,跌落在地。
方鑒明的視線沒有閃避。
帝旭說:“你好好看著她。我把她賞給你,或者比她更美的女子——只要你想要,只要天下有,我都給你。你真不留戀?何況你才二十四歲,還沒有子嗣。”
方鑒明微笑道:“方家代代重臣,也不曾聽說有哪一個男兒是得了善終的。不是死在沙場,就是死在官場。又何必讓孩子來世上一遭,受這樣傾軋殺戮的苦楚?”
帝旭怒極反笑:“好,好。朕準了,卿要去便去吧。”
門外當值宦官見清海公走出愈安宮,躬身施禮。半晌不見清海公離開,偷眼一望,年輕的清海公正仰頭看向明晦不定的冬日積云天空。
“小駱子。”
“唉?”小宦官抬起那閹人特有的疏淡眉毛。
“你對皇上忠心耿耿,這很好。”
小駱子哈了哈腰,賠笑道:“那是自然,咱們凈身進宮服侍的人,不能帶兵打仗,也不能跟狀元郎一樣為皇上分憂,只能盡心伺候著唄。”
“是啊……不領兵權,不干朝政,可算是最不圖權位的了?!鼻搴9⑽⑿χ?,似是很欣悅的神色。
那之后方鑒明回了一趟流觴,處置了田產屋宇,再入天啟的時候,便沒有來覲見帝旭。
天享三年閏二月初四,清海公方鑒明急病心痛而死。賜國姓。柔德安觽曰靖,剛克為伐曰翼,因追謚靖翼王。
又過了半月,冬天最陰冷的日子里,內務監(jiān)來報,方諸已凈身入宮。帝旭登上步輦前去看他,寬廣的宮院里,只有朔風一陣陣卷來細碎的雪。
昏暗的蠶室內,不知是燃了多少盆炭火,推開房門,只覺得一股灼炙之氣撲面而來。帝旭即褪去重裘,交與隨身內侍捧著,一面環(huán)顧四下。屋內只得一張矮榻,別無他物。炭火的朦朦紅光,反將那床上垂下的一只手映出了死青的顏色。帝旭疾步趨前,霍地掀開床帷,登時退了一步。管事太監(jiān)趕忙趨前半步蹭到身邊,覷著他的面色,卻不敢貿然開口。
一時室內死寂,只聽得炭火畢剝輕響。
管事太監(jiān)幾乎以為帝旭不會再有什么言語了。
矮榻上那血污狼藉的人,緊蹙了眉,稍為轉側,卻因了藥物的效力不能醒來,只有唇邊的刀痕,猶自頑固地似笑非笑。身下的純素棉布茵褥,為血水重重浸透僵結,幾成暗赭顏色。新血淌到這茵褥上,不能洇散,亦不及凝結,刺目的一道殷紅痕跡汪在那里。
“鑒明……你,何苦來?”微細漸至于無的聲音,低回嘆道。
管事太監(jiān)偷眼望去,帝旭的瞳仁中似有瑩光綻露,流轉欲出。那眼神,教人觫然回想起十一年前,承稷門上,逆風挽弓的少年旭王。然而那面色,卻又靜默端凝如同石像。
又過了一刻,帝旭轉回頭來,向身后侍立著的一干人等說道:“擺駕,回宮罷?!贝丝痰乃淹鹑皇墙瓿蒙系纳袂?,漠然地俯瞰著,一無所視,亦似乎一無所見。方才眼中那一瞬璀璨的神光,已盡化灰燼——甚或是從來就不曾燃燒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