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著,同時腦海里閃出春天在南山公園一夜又一夜的如醉如癡,五一節(jié)午夜在小偏院初嘗禁果的慌慌張張和隨后的銷魂蕩魄,釜底抽薪的風波過后的激情如火,還有臺風暴雨中以為已經(jīng)挨過了劫難后的欲仙欲死。我結結巴巴起來,心跳加速,血往臉上涌。我樂此不疲,是不是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無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是什么樣子的?如果他們知道所有這一切了,會怎么說我?天哪,說話的是一個我,而我心里藏得嚴嚴實實的卻是另一個我。在說話的我,想拼命保護心里躲藏著的另一個我。多少年以后,我知道了這是人格的分裂。當時,第一次意識到我的人格分裂成兩半的時候,我是怎樣的慌亂和震驚啊!我下意識地一手扶住額頭,不知所措了。
“萌萌,你是不是病了?”宋彬彬說。
“沒什么,我感謝同志們的真誠幫助。”我說。同時我想,我是被宋彬彬踩在腳下了,我是怎樣可憐巴巴地委曲求全??!我的嗓音哽咽了。
也許是我意外的紛亂思緒引來的慌亂,也許是我嗓音的意外哽咽,給宋彬彬以我對錯誤痛心疾首的錯覺;也許是宋彬彬被我的突然襲擊鉆了空子,來不及布置對我的進一步追擊;也許是宋彬彬確實也只是嚇唬嚇唬我,既然我已經(jīng)承認右傾,承認被她踩在腳下了,她也就已經(jīng)大獲全勝;接下來的小組發(fā)言,已經(jīng)構不成對我的威脅,倒是給我一種虎頭蛇尾的感覺。
半個多月來,我第一次一躺到床上就沉沉入睡了。
第二天吃晚飯的時候,我悄悄對雨山說,我的個人小結昨天晚上通過了。他雙眼忽然變亮了,閃著灼灼的愛意。分明,他想摟住我,吻我,愛我。我也有同樣的渴望。然而,不能。溫柔是危險,愛也是危險。
晚自修前,去行政大樓參加小組會議的路上,宋彬彬從后面叫住我。我和她并肩默默走著。她忽然站住,懇切地看著我。
“萌萌,有幾句話,在小組會上我不想說。這會兒我也拿不定主意。說了,可能引起你的誤解,怪我管得太寬;不說,我又覺得對同志不負責任。”
我心里直打鼓: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卻偏偏笑起來,親熱地說:“彬彬,我沒有想到,就幾句話也會叫你這么為難。說吧,彬彬,我洗耳恭聽呢?!?/p>
既然我必須學會保護自己,我就得學會把真實的自己團團包裹起來,學會虛與委蛇。整風,就是現(xiàn)場演練。
“還有十分鐘時間,”她看看表,說,“我們從這里繞個圈子,慢慢說?!弊叱隽诵姓髽乔叭藖砣送乃啻舐?,她從衣袋里摸出一個小紙包,遞到我面前,“吃點葡萄干吧,老頭子昨天送來的?!?/p>
“謝謝,我不大喜歡吃零食。”我說。太可笑了,昨天恨不得把我打成右派,今天又籠絡我,把我當三歲小孩呀!
“本來我也不喜歡吃零食?!彼龑ξ业木芙^不以為意,挺自在地吃起來,“懷孕了,天天饞這個饞那個,后來就成了習慣了。右派也真可惡,專拿生活小節(jié)丑化人,你說氣人不氣人?萌萌,說句真心話,我心里向來挺欽佩你,甚至還有點嫉妒你呢。你聰明,漂亮,理論水平高,工作能力強,要搞到那點你想要的分數(shù),好像毫不費力?!?/p>
“彬彬,你怎么啦?是不是擔心我挨了同志們的批評,灰心喪氣了?”我心里還挺感動的。宋彬彬畢竟說了幾句公道話,好像也不是黃鼠狼給雞拜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