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親歷恢復高考大戰(zhàn)(1)

中國高考報告 作者:何建明


1977年,新中國教育史上出現(xiàn)兩大奇觀:四十四天連續(xù)不停的教育工作會議;第一次在冬季進行大學招生。

似乎恢復高考招生的一切枷鎖都已解除,但這時突然有人提出:中國雖然是個考試大國,積壓了整整十年的考生一起擁進考場,誰也沒有組織過呀?首先需要一大筆經(jīng)費,其次印考卷需要大量紙張啊,這兩樣事現(xiàn)在想來根本不可能成為問題,甚至可能是考試主持部門賺大錢的好機會呢!當時不行,全國上下一片窮。問題因此上交到了中央政治局會議。討論的結果是,中央決定:關于參加考試的經(jīng)費問題就不要增加群眾負擔了,每個考生收五毛錢即可,其余由國家負擔;印考卷沒紙,就先調(diào)印《毛澤東選集》第五卷的紙印考卷!

從此,就有了世界上有史以來聲勢最浩大的一次考試,參加考試的總?cè)藬?shù)達一千一百六十余萬之多。1977年冬和1978年夏的幾個月時間內(nèi),神州大地竟有如此龐大的考試大軍一起擁進考場,這本身就值得史學家們大書一筆。

中國人的大學夢在此次的大考中獲得了最徹底、最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它有太多的精彩,也太令人回味。

就學齡而言,應該說我正是屬于這部分人中的一員,但我卻沒有這個福分親歷這場波瀾壯闊的大考--我當時已經(jīng)走進另一種大學(穿綠軍裝的人民解放軍大學校),使我遺憾地喪失了這次機會。但在今天,我身邊卻有很多這樣的朋友與同事,他們以自己的親歷替我們那一代人圓了歷史性的一場大學夢。

這場夢做得好苦,而圓它時又突如其來,讓人不知所措。

"當時我一個同學特別興奮地騎車來告訴我,說要恢復高考了。我雖然早就盼望這一天,但還是一下子就驚呆了,眼淚一涌而出。我跟同學反反復復地說一句話:這下有希望了!當時那種情況,有點像在黑夜里走路,四面全是黑的,你什么東西都看不見,迷路了,你根本不知道往哪兒走?;謴透呖歼@個消息,就相當于前頭突然冒出火光。當時沒有別的念頭,只想著我趕快蹦到那兒去。"中國兒童劇院編劇、北京師范大學78屆學生陳傳敏所表達的心情正是當時數(shù)千萬年輕人共同的感受。

那種感覺的真實情形,其實用語言無法表達,只能是驚愕,只能是夢幻,只能是眼淚……

肖正華,67屆高中畢業(yè)生,77屆考生,現(xiàn)為安徽某師專附中高級教師。他對我說的那年恢復高考及參加高考的過程是一場"天方夜譚":

……1977年第四季度的一個早晨,我從收音機里聽到了恢復高考的喜訊,就立即把它告訴了正在喂豬的妻子,她卻并沒有多大的反應,更沒有我那種欣喜若狂的激動。一個農(nóng)村婦女關注的主要是實際生活:丈夫、孩子、柴米油鹽……

而我則有些措手不及,因為當時被公社抓差去寫個現(xiàn)場會材料和編一個短劇。完成后,我掐指一算,離高考只有十一天了,能用于復習的也只有十一個晚上了考什么呢?理科吧!翻曬物理,沖洗化學,只覺得"霧都茫茫",欲記還忘。改道易轍,考文科!耙地理,挖歷史,搶數(shù)學;語文和政治,就靠自己的"老板油"--憑自己經(jīng)常為公社寫點"四不像"的看家本領??傊磺新犔煊擅?。

開考了,我坐在縣二中第五考場第27座。每場我都大刀闊斧,一口氣從頭殺到尾,然后再回師圍殲"頑敵"。雖然時有"精逃白骨累三遭"的痛苦、"大雪滿弓刀"的遺憾,但絲毫也沒有改變我"不到長城非好漢"的信心和意志。為了下一場的輕松順利,每一場我都第一個交卷,決不戀戰(zhàn)。一位滿唇茸須的小老弟考生替我擔憂道:"喂,27號老大,還能泡幼兒班,做游戲嗎?"十一年才盼來這個機會呀,人生能有幾個十一年呢?換成李白,不說"千年等一回"才怪哩!

為了趕這趟考,事前我還專門向老岳父匯報了思想呢。"很好,能考上?""能!""那你就去考唄。"考取后,我才笑著向他解釋,當時為了孩子,大的六歲,小的三歲,隊里又剛分責任田,水旱地十畝,妻子拖著兩個孩子怎么種呢?轉(zhuǎn)著彎子好請岳母大人照看外孫子。第三場考下來,正往外走,背后有人喊我一聲。回頭一看卻愣住了。此人頭上赤貧一片,嘴邊蠻荒崢嶸,身著光滑滑黃滋滋的老棉襖,沒外罩,沒鈕扣,攔腰一帶束肝斷腸。"磨剪子口來 搶菜刀--"他一聲吆喝,撥云破霧,讓我抓住了記憶的根襻。這不是當年因平均分(百分制)而苦惱的老同學嗎?這不是"文革"中炮打江青的紅衛(wèi)兵嗎?這不是后來下獄要判死罪的政治犯嗎?原來,他剛平反釋放,就馬不卸鞍地趕來應考了。"什么都顧不上了,只好穿這紀念服,大剎風景,大剎風景喲!"他爽朗地笑著解釋……

開學那天,我在火車站等火車。漫不經(jīng)心的視野里出現(xiàn)一位高中時的女同學,她大腹便便坐車去合肥某大學報到。聽說后來在開學典禮儀式上,她作為"老三屆"的代表發(fā)言,那理直氣壯的大肚子,把懦弱、卑怯、矯飾和虛偽頂?shù)脽o處藏身。她侃侃的話語,不時被臺下熱烈的掌聲打斷。

想想當年我們這些遲到的大學生,身在校園,心系妻子兒女,能修完學業(yè),順利畢業(yè),真不知是怎么過來的,至于父子同級(兒子上小學級)、夫妻同班、師生易位,種種巧合,說來話就更長了。

黃蓓佳,我的老鄉(xiāng),著名兒童文學作家,現(xiàn)為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專職副主席。

那年恢復高考前她在長江江心的一個小島上插隊勞動,在此之前她已經(jīng)在這個長青島上"接受再教育"四年了,而且還早已準備再繼續(xù)個四年(?)、四十年(?)。那時知青除了老老實實"扎根"外,還有什么企圖?沒有,也不敢有。不過黃毛丫頭黃蓓佳有,因為她在1973年就已經(jīng)寫小說了--她現(xiàn)在坦言說當時寫小說就是為了"改變一下自己的命運",但那是她藏在被窩里的想法。1977年夏天,黃蓓佳在島上勞動,在揚州當老師的父親寫信告訴了她一個"內(nèi)部消息":可能要恢復高考!真的呀?黃蓓佳高興得跳了起來,她知道她惟一能實現(xiàn)多年藏在內(nèi)心的理想的機會終于來了。一切都很突然,但好在"教師之家"的家庭,使她很快得到了不少復習資料。在考試之前,公社和縣里進行了兩輪篩選,很多人在初試時淘汰了,女生淘汰居多,所以男生們很狂。黃蓓佳外柔內(nèi)剛,她發(fā)誓為女知青爭口氣,當然更主要的是能為自己"找回個城市戶口"。初試結束后就到縣城填志愿。黃蓓佳心中的理想是北大--其實當時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這個考試能力,"可我們那時好像什么顧慮都沒有,想啥就填啥,至于考得上考不上是另外一碼事"。于是她填的志愿是北大圖書館系。填完志愿就回到村里等候一件決定她能否正式應考的大事。這天生產(chǎn)隊召開全體社員大會,會議只有一個內(nèi)容:讓社員們評議,到底讓不讓黃蓓佳參加高考。這實際上是對黃蓓佳的一次政治審議,當時,黃蓓佳的小命就握在了這些大字不識的貧下中農(nóng)手中。黃蓓佳緊張極了,因為她的家庭成分是"地主",她知道僅憑這一條,她就有可能被卡住。能否獲得通過,只有聽天由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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