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采寫這部作品時,正值1999年高考的最緊張時刻。有一天我看到了一則北京廣渠門中學“宏志班畢業(yè)生全部考上了大學”的新聞,于是便決定去采訪“宏志班”畢業(yè)生們的家長。
高全根,是“宏志班”班主任高金英老師向我介紹的第一位家長。高金英現(xiàn)在也算是北京教育界的名人了,但她一講起高全根一家為孩子求學的事,就會情不自禁地落淚。高老師把高家的地址抄給我后,第一次我竟然沒有找到。因為高家沒有電話,我只能估摸著節(jié)假日他家應該有人,所以就在五十周年國慶放假的那幾天里找他們。
這一日,我騎車去崇文區(qū)幸福大街的櫻子胡同尋找高家。關于北京的窮人我以前有所了解,也到過一些貧困家庭,但此次高家采訪卻又使我“大開眼界”,原來住在小胡同里的北京窮人還有那么多啊!高家住的院子是個“門”字形三層簡易樓,里面到底住了多少戶人家我估不出來,反正從我踏進那個所謂的院子時,就得注意兩邊搭建的小棚棚可別碰了自己的頭,扎了自己的眼睛。才下午三點,可那樓道里得摸著黑走,因為狹窄的通道上既沒有照明,更沒有一個窗子,各家堆放在兩邊的物品使留下的通道剛夠過一個人。走道一側還有一個公用水龍頭,那水龍頭上有一把很粗笨的鎖箱。接我上樓的高全根師傅告訴我,他們一層樓的人全都在這一個龍頭上用水,所以大家有個習慣,一到規(guī)定時間就得把龍頭鎖上,以防浪費或另層樓上的人來竊水。我聽后真忍不住要笑:都到網(wǎng)上購物時代了,可這兒的百姓還在過著20世紀60年代的生活呀!一點沒錯,當我走進高全根家時,這種感受就更強烈了。
老高的家只有一間房子,總面積十五點七平方米,沒有廚房,更沒有廁所,也沒有內間外間之分,里面豎排著的一雙一單兩張床,雙人床上面搭一個小隔層。老高說他兩個兒子上大學之前就有一個睡在上面。但我怎么看怎么覺得無法睡下四個成年人。老高苦笑著解釋,1996年3月他住進這兒后,就沒有一天是全家四個人同時在這間房子里睡覺,如果孩子回來了,就是他和妻子到單位去“值班”,如果孩子上學住在學校,他才和妻子有可能“團圓”。房間里除了兩張床以外,就剩一個三屜桌和一個木箱,木箱上面是一臺二十英寸的新電視。老高說這是他家為“迎國慶”多年來添過的惟一的東西。我聽后心頭直發(fā)酸,是啊,建國都五十年了,就在我們首都北京,竟然還有像高全根這樣的貧困戶!老高很客氣,要給我燒水,我說不用,他非要燒,可他家連個水壺、水瓶都沒有,只能用那個做飯的大鋁鍋,擱到走廊里他的“露天廚房”去燒。
當老高用雙手端著大鋁鍋為我倒水時,我不由感嘆地說你這兒太艱苦了!這位共和國的同齡人卻連連說:“我們全家已經(jīng)知足了,很知足。”
這是怎么說的?我不明白。
老高很認真地告訴我:“這房子還是北京市市長親自批的,要不我全家現(xiàn)在還住在郊區(qū)的豬棚里呢!”
看我驚詫不堪的樣子,于是老高便給我講起了他作為北京知青為了孩子能回城上大學而有過的種種辛酸經(jīng)歷――
高全根原籍是河北深縣人,1957年來到北京的父親身邊。1964年上的北京43中學。兩年后,“偉大領袖”關于知識青年一定要上山下鄉(xiāng)接受再教育的號召出來了,高全根是班上第一個入團的干部,在學校動員學生們上山下鄉(xiāng)時,老師問他能不能帶個頭,高全根說行,隨后拿起筆就寫了下面一行字:我,初三班高全根,堅決申請到內蒙古。寫完后就交給了學校?;丶液笏矝]有讓父母知道?!熬褪侵懒?,當時他們也攔不住?!备呷f。沒幾天,軍宣隊就批準了他和班上的另外十五名同學,一起到了內蒙古四子王旗。高全根說他們不是兵團,而是真正拿工分的牧民。這是1968年的事。到1971年時,與高全根一起下鄉(xiāng)的另外十幾位知青走的走、跑的跑,只剩家里沒門路又窮得叮當響的高全根還留在當?shù)?。一天,他到公社開會,公社干部對他說當?shù)氐臑踹_礦務局五虎山礦要招工,問高全根去不去。他說那就去吧。就這樣,他幸運地被招到礦上當了一名每月拿八十二元工資的挖煤工。這在當時,能從牧民變成吃“商品糧”的工人簡直就是進天堂一般。但那里畢竟是個風沙和冰雪圍聚的戈壁灘,礦上的生活也極其艱苦。那時知青們對自己的前途不抱任何幻想,不多久高全根就和礦上同事的一位表妹結了婚,之后就有了兩個兒子。那時全家人就靠他一個月八十二塊錢工資維持著。到了80年代中后期,知青可以回城了,高全根因為當了礦工又成了家,所以按最初的政策他只能把一個孩子送回北京。到了1992年,知青政策又有新的說法:只要能找到接收單位,就可以把全家遷回來。已經(jīng)離開北京二十多年的高全根覺得這是個機會――主要是為了孩子將來能有個大學上,所以便托人聯(lián)系了京郊的一個接收單位,于是全家回到了久別的北京。但是二十多年過去了,北京的變化令高全根這位北京人面臨了許多他想像不到的事,其中最重要的是房子問題。
接收單位說了,我們可以勉強接收你,但房子是絕對不可能解決的。北京有色金屬粉末廠能接收高全根的最大原因是:這樣的工種一般人不愿意干。然而一個四口之家不能沒有房子呀!北京又不像內蒙古農村,隨便搭建一個小棚棚沒人管你。在內蒙古苦了二十多年的高全根,沒有想到偌大的一個北京城,竟然沒有他的立足之地!他著急啊,大兒子已經(jīng)進高中了,小兒子也快進初中了,沒有一個固定的家,怎么能讓孩子上學讀書呀!自己的一生也就這么著了,可孩子的路還剛剛起步,不能耽誤??!他高全根難就難在他是個窮光蛋返回北京的,且還拖著沒有工作的妻子和兩個讀書的孩子。高全根在那接收單位一個月也就六七百塊錢工資,他用這份工資養(yǎng)活全家四口人,已經(jīng)省得不能再省了,哪有余錢在城里租房?無奈,老高只好托朋友幫助。朋友把他帶到市郊十八里店鄉(xiāng)周莊一隊的一個豬棚那兒,說這里有個豬場倉庫反正也是閑著,你看能用就住下,不要一分錢。老高還沒看一眼是什么樣的地方,一聽不要錢就連聲說:“行行,不要錢就行?!?/p>
高全根就這樣在離別北京二十多年后,終于找到了一個暫時可以住下的“家”。那是什么家呀?大兒子第一個進的豬棚,又第一個“哇啦哇啦”地嚇得從里面逃出來:爸,這地方不能住人,耗子大得跟貓似的!老高不信,哪有耗子比貓大的事嘛!他進去了,腳剛剛跨進去,突然從一堆草窩里“噌噌”竄出兩只碩大無比的耗子!老高驚呆了,猶豫了,可他想不出還能為妻兒找到另一個可以跟這兒相比的地方――這兒不要錢,什么都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