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當我真的把出國留學的手續(xù)拿回家時,我才意識到自己真的要離開已經(jīng)有了十七年的家了,才感到是那樣的緊張和不安。丈夫和兒子全驚呆了,他們根本不相信這是真的。特別是兒子,說媽你出國后我高中的書怎么讀呀?你一走我考大學的事更沒戲了!我嘴上說這與你考大學有什么關系,可心里則在罵自己怎么連兒子考大學的事也全都忘得一干二凈了?兒子本來成績就差,我一走不等于放羊了嗎?站在一旁的‘攝影家’明白過來我出國已成定局時,便陰陽怪氣起來了。對兒子說,你媽的那顆半老不少的青春心已騷動,外加有個滿胸脯長著長毛的老外已經(jīng)向她伸出雙臂,親愛的小子,你我就甘于寂寞吧。什么大學不大學,以后能吃上冷面湯就很不錯了。天要下雨,娘要出嫁。小子,拿出點男子漢氣概來,《國歌》是怎么唱的?對,這樣唱的:‘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這一夜,我們全家三口子,各想各的事,唱的哭的嚎的,簡直亂成一團……”
凱麗說到此處,已是滿臉淚痕。
“后來呢?”
“后來我還是走了?!眲P麗接著說,“因為對方學校的新學年要開學了,不到一個星期我就離開了北京。離家時,我特意到兒子的學校走了一趟。因為出國后我最擔心的事仍然是他的高中學習成績。那時他已經(jīng)高二了。我想他應該爭取參加一次高考,如果實在考不上再說。當時我真的不敢想哪一天等我在國外混好了接他出去讀書。另外我還是感到中國的教育要比國外更好些,特別是大學之后的課。
兒子在校門口為我送別,我抱著他哭了很長時間,希望他能理解我,可兒子就是不說一句話。他越這樣我心里越難過,覺得我這個當媽的對不起他。我離開他時,他說道:‘爸說要跟你離婚。’我一聽,眼淚再一次蒙住了雙眸,心頭實在無法抑止住悲傷。當時如果不是單位那么多好友到機場送行,我真的可能就沒有勇氣登上飛機了。唉――這種經(jīng)歷你們作家要是經(jīng)歷一下也許真能寫出驚世之作??上也粫憽!?/p>
凱麗苦笑道。
“冒昧問一句,后來你真跟丈夫離婚了?”
“我不敢獲得施舍,所以這是必然的結果。在我出去不到半年,他便把離婚協(xié)議書寄到我留學的學校里。我又是電話又是寫信,希望他不要看偏了我的出國留學。但他只說了一句,說鏡頭已經(jīng)虛了,他看不見還會有清晰的圖像出現(xiàn)。他用攝影家的獨特用語告訴我,這個家是不可能再復活了。事到這個份上,已是沒有什么余地了。我知道責任在我,便答應了他的要求??墒橇钗也豢山邮艿氖欠ㄔ涸谂袥Q時把兒子也判給了他。我知道后簡直有點活不下去的味道。那段時間里,是勞恩給予了我無私的幫助與關愛,使我從困境中解脫出來?!?/p>
“后面的故事一定是那個勞恩死死地追求你,而你最終抵擋不了他的關愛加恩情,所以便成了他的太太!”
凱麗沖我淡淡一笑,說:“那是你們作家編的故事。生活遠比這樣的公式要復雜得多。至少我經(jīng)歷的是這樣?!?/p>
她繼續(xù)給我講有關她兒子的故事:“除了能夠平衡我十幾年來在單位壓抑的心而不顧一切地選擇了出國留學之外,我這個人可以說是比較保守的女人。盡管那時我已經(jīng)離婚了,勞恩確實也苦苦追求甚至乞求過我嫁給他。然而我沒有答應,原因只有一個:就是我要看著自己的兒子上大學,不能讓他再重蹈我沒有文憑而被人瞧不起的覆轍。”
“可是你不是說兒子已經(jīng)判給攝影家了嗎?”
“你以為母子關系僅僅靠一張離婚的紙就可以扯得斷?”看來凱麗真的是個比較傳統(tǒng)的女性。不過最感動我的還是她下面說的那些內容:“在我留學第二年的時候,也就是兒子參加高考的時候,我放下了自己在蒙特利爾的學業(yè),中途趕回了北京。因為我太掛念他能否考上大學了,所以一回到北京就急著找他。我原先的那個家里根本就沒有人影了,后來我跑到學校,才知道他已經(jīng)有大半年不回家了。
他的父親在一年前就跑到外地與他的一個女學徒同居去了,兒子在高三下半年后學習特緊張,就干脆經(jīng)常不回家住。老師說我兒子的成績一直不穩(wěn)定,時好時壞,平時的成績也達不上全班的中游水平。我是在高考的前兩天才見著他的。
僅僅一年,當我看到自己的孩子時真是不敢相信,雖然他個頭高了一大截,但雙眸卻有太多的冷漠與憂郁。我想作為母親盡可能給予他一點補償。我特意在考場附近的賓館租了一間房子住下,天天送他上考場,又從考場把他接回來。但兒子除了默默跟著我外,多一句話也不跟我說??吹贸鏊菍ξ以购拊谛?。我知道這不能怪他,我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考上大學。
所以這一次我一直等到8月底才出國,我要親自看到他的成績下來。但兒子的高考成績太讓人失望了,離錄取分數(shù)線還差30多分。北京的錄取線本來就不高,可他還這么低,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議。因為同他平時成績差不多的同班同學都考上了,惟獨他遠遠低于錄取線。我?guī)е磺换饸?,跑到他母校責問他的班主任是怎么回事。哪知人家見我就反問我,說你是他的媽嗎?你像他的媽嗎?那老師好厲害,指著我的鼻尖就大聲嚷嚷,說人家的孩子也有當媽的,可人家孩子的媽,在孩子高二時就開始天天盯著孩子,一天不離身,你這個當媽的倒好,甩手就往國外跑,跑得影蹤都沒有。噢,現(xiàn)在孩子考不上大學你來找我們算賬,好啊,我們還想找你算賬呢!就因為你家孩子沒考上大學,我班的錄取率一下低了幾個百分點,我的獎金、我的職稱都受影響你知道不知道?你拿什么來賠償我?你們這些在外國當假洋鬼子的不是有很多錢嗎,那就拿出十萬八萬賠我們呀!瞪眼干嗎?
哎喲喲,我現(xiàn)在想起來都感到害怕。可當時我感覺那老師罵得太對了,把我這個自以為很關心兒子的母親罵得無地自容。那一天,我跪在兒子的面前大哭了一場,請他原諒我這個沒有盡到責任的母親。兒子似乎也被我的一片真心感動了,他向我保證說來年他一定要考上。那天晚上,我們母子倆是在一片淚水中對天發(fā)誓的。由于我在蒙特利爾是請了一個月的假,所以我必須趕回去繼續(xù)我自己的學業(yè)。
臨走時,我把身上僅有的三千美金留給了兒子,希望他在之后的一年中找個復讀班,再自己照料好自己的生活,并對他說,半年后我再回來,伴他高考前的半年學習。當我與兒子分手后,踏上返加拿大的飛機時,我才意識到自己陷入了困境。因為我把自己的下半年度的學費全留給了兒子,自己無法再到學校注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