襲人之于寶玉是“忠”,紫鵑之于黛玉卻占了一個含金量更高的“義”。為了這個“義”字,她才會在“慈姨媽愛語慰癡顰”時,按捺不住地跳出來。
我一直都很奇怪,薛姨媽在“慰癡顰”時,到底是真“慈”還是假“慈”:
“我想寶琴雖有了人家,我雖沒人可給,難道一句話也不說。我想著,你寶兄弟老太太那樣疼他,他又生的那樣,若要外頭說去,斷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與他,豈不四角俱全?”
有人說她是個老狐貍,這是在使緩兵之計。甚而至于說寶玉為了黛玉發(fā)瘋時,她作的掩蓋“別說他是個實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腸的大人也要傷心……”是為了不使賈母等人疑到寶黛的感情上面去,從而給自己的女兒留機會,這樣說好像也沒什么不對。可是換個角度,她這話焉知不是維持了顰兒的閨中清譽呢?
那個時代的女孩兒是不能有一絲自己的主張的,身病有也就算了,心病可是千萬千萬不能有,要有,那就叫“不正經(jīng)”。寶釵為什么不看《西廂記》,因為按當時的標準,這樣的書可以讓人移情動性,是淫書一類。一旦移情動性,就叫懷春,女子懷春很丟人的,不像現(xiàn)在,不恨嫁都不正常。你看《牡丹亭》里的杜麗娘,衣服上繡兩只蝴蝶,她娘都怕勾起她“懷春”之思,家里那么大個花園子,不許她去,怕看見花懷春、看見鳥懷春,結(jié)果她只好在夢里懷春。
所以,寶黛兩兄妹一桌吃,一床睡,大鬧三六九,小鬧天天有,賈母和王夫人也沒有懷疑到男女之情上去。要是她們發(fā)現(xiàn)寶玉愛上黛玉,黛玉也非寶玉不嫁的話,那還用襲人去提醒?早就勒令寶玉搬出來,不許他們見面了。那么,薛姨媽也許真沒有想到寶黛之間有什么男女感情,也許想到了,但是卻在善意地為寶玉找借口,為黛玉打掩護。從后面薛姨媽挪進瀟湘館住了一段時間,對黛玉的一應(yīng)藥餌飲食無不經(jīng)心,可見她對黛玉確實稱得上慈愛。
那么,她這段話也許是沒想到寶黛的情意,所以順嘴兒一說,中年婦女愛這樣,什么事情張嘴就來。也許是想到了,于是用虛詞安慰安慰黛玉。無論哪一種,她大概都不是出于壞心,當然也不是非常仗義地當回事,不過說笑而已。
結(jié)果她是說笑話的,有一個人認真了。小紫鵑為黛玉的終身愁了這么些日子,可惜自己是個丫頭,沒有接近領(lǐng)導的機會,這下子有人肯義務(wù)保媒了,那還不趕緊跳出來:
“姨太太既有這主意,為什么不和太太說去?”
什么叫僭越?這就叫僭越。一個丫頭,居然過問起主子的終身大事來。而且妄想借著薛姨媽的手,撮合成寶黛的大事,人一高興,就容易失智,她早把“金玉”之論撂脖子后頭去了,居然要學諸葛亮的草船借箭,要借薛姨媽的矛,攻賈母和王夫人的盾。
可惜,她選錯人了!薛姨媽活了多少年?她才活了多大點兒?這個老狐貍一看自己隨口這么一句話,居然馬上就要威脅到女兒的終身大事,還不趕緊猴子打秋千,遠遠地蕩開去?兩句哈哈就把她給頂回去了:“你這孩子,急什么,想必催著你姑娘出了閣,你也要早些尋一個小女婿去了?!币幌伦泳桶炎嚣N臊了一鼻子灰。
所以說紫鵑的這次試玉行動,一半成功,一半失敗。成功在于明了了寶玉的心事,姑娘的終身大事起碼一半有靠。寶玉這么金貴的人物,硬給他塞進一個媳婦來,不是他心儀的,他不鬧個翻天才怪!到時候,再怎么父母之命也沒用,媒妁之言也無言!但是,失敗的一半就在于這個薛姨媽,說說而已,不肯當真。
說到底,黛玉的苦,就苦在無人主張。所以才會有后面的婚姻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