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一棟棟帕夏官邸被夷為平地,我的家人處之泰然,就像我們沉著鎮(zhèn)定地面對王子發(fā)狂、后宮妻妾抽鴉片、小孩被關在閣樓、女兒背叛蘇丹、帕夏遭放逐或謀殺的種種故事以及帝國本身的衰亡。如同我們在尼尚塔石所見,共和國已廢除帕夏、王儲和高官,因此他們留下的空宅只成了老朽破舊的怪物。
盡管如此,此一垂死文明的哀婉愁怨依然包圍著我們。雖然西化和現(xiàn)代化的欲望強烈,但最急切的愿望似乎是擺脫衰亡帝國的辛酸記憶:頗像被拋棄的情人扔掉心上人的衣物和照片。但因為沒有西方或當?shù)氐臇|西前來填補空缺,西化的強烈欲望通常相當于抹去過往。對文化產(chǎn)生縮減矮化的效應,導致像我們這類家庭,雖在各方面樂見共和國的進步,卻把房子布置得跟博物館一樣。我后來所謂的根深蒂固的憂傷和神秘,兒時的我覺得是枯燥和沮喪,一種呆板的煩悶,我將之設想成我祖母穿拖鞋的腳隨之踏節(jié)拍的"阿拉土喀"音樂。我借筑夢來逃避它。
惟有的另一種逃避之法是跟母親出門。因為當時的人還不習慣每天帶孩子去公園或花園呼吸新鮮空氣,因此跟母親出游的日子是重大事件。"明天我要跟媽媽出門!"我會跟小我三歲的堂弟夸耀。我們走下回旋梯后,停在面對大門的小窗前,管家(當他不待在他的地下室公寓時)從窗里看得見大家出入。我對著窗中倒影檢視衣著,母親確認我的每個鈕扣都扣上。一走出門,我便驚奇地叫道:"馬路!"
陽光,新鮮空氣,光線。我們的房子有時很暗,跨出門就像在某個夏日驟然拉開窗簾--光線刺痛我的眼睛。我牽著母親的手,著迷地注視櫥窗里的陳設:透過布滿水汽的花店櫥窗,仙客來花看起來像紅狼;在鞋店的櫥窗里,幾乎看不見的鐵絲把高跟鞋吊在半空中;跟花店一樣水汽騰騰的洗衣店,是父親把襯衫送來漿燙的地方。但是我學到的第一課是從文具店櫥窗看到,窗內(nèi)的學校筆記本跟我哥哥用的一模一樣--我們家的種種習慣和使用的東西并非獨一無二,我們公寓外還有其他人過著跟我們相像的生活。我哥的小學--我也在一年后進這所小學--就在大家舉辦葬禮的帖斯威奇耶清真寺隔壁。我哥在家興奮地大談"我的老師,我的老師",導致我猜想,就像每個小孩都有自己專屬的奶媽,每個學生也有自己專屬的老師。因此當我隔年走進學校,發(fā)覺三十二個小孩擠在一間教室,而且只有一個老師時,我大失所望--發(fā)現(xiàn)自己實際上在外面的世界無足輕重,于是我更離不開母親以及日常家居的舒適。當母親去當?shù)氐纳蹄y分行時,我會沒有任何理由地拒絕陪她走上六個階梯到出納員那里:木階之間有縫隙,我跟自己說我有可能掉下去,永遠消失。"怎么不進來?"母親會從上面叫我,我則假裝自己是另一個人。我會想像母親不斷消失的情景:現(xiàn)在我在宮殿里,現(xiàn)在在梯井底部……假如我們一直走到奧斯曼貝(Osmanbey)或哈比耶(Harbiye),經(jīng)過街角加油站,覆蓋某棟公寓樓房整面?zhèn)葔Φ膹V告牌上的飛馬,就會進入這些夢里。有個織補襪子兼賣皮帶和鈕扣的希臘老婦人,她也賣"村里來的雞蛋",像取珠寶似的從一只漆匣里取出一個個蛋。她的店里有一口魚缸,在缸里浮動的紅魚張開它們嚇人的小嘴,企圖咬我按在玻璃上的手指,傻頭傻腦地舞來舞去,總是把我給逗樂。接下來是亞庫和瓦席開的小書報店,兼賣香煙和文具,店面又小又擠,多數(shù)時候我們一走進去就出來了。有一家叫"阿拉伯店"的咖啡屋(正如同拉丁美洲的阿拉伯人通常被稱做"土耳其佬",伊斯坦布爾的少數(shù)黑人被稱做"阿拉伯佬"),當?shù)昀锏木扌涂Х妊心C像家中洗衣機開始隆隆作響,使我躲開它的時候,"阿拉伯佬"就會對我的恐懼寬容地笑笑。當這些過了時的店鋪一家家關門,讓位給一連串更現(xiàn)代的企業(yè)時,我和哥哥會玩一種游戲,其靈感與其說出自懷舊之情,不如說是想測試我們的記憶。游戲是這么玩的:一個人說:"女夜校隔壁的店",另一個人便列出它后來的化身:一、希臘婦人的糕餅店;二、花店;三、手提袋店;四、表店;五、足球彩券商;六、畫廊書店;七、藥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