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雷達 序:悶暗、滑稽與美麗

一朝權在手 作者:南臺


雷 達

南臺說他1987年在魯迅文學院就聽過我的課,但我印象不深,我記住南臺這名字是1998年,他的《一朝縣令》在京開研討會時。那部作品給我留下了比較深的印象。研討會后,我曾不止一次給評論界的朋友推薦過南臺,我說這個作家要注意,雖然還有不足,但很有潛力,也比較獨特。后來他還出版過幾部長篇,都給我寄了,也都很有特色。因為有這么個認識,所以這次他請我給他的小說作序,我很高興就答應了。

小說寫的是上世紀70年代中期我國西北地區(qū)基層社會的政治氛圍、社會心理、人際關系,我很驚訝作者的記憶力,驚訝他還原生活的能力。多少年過去了,在他筆下,一切宛如眼前,清晰可觸,他用細密而靈動的筆觸,把那一段生活的荒唐、麻木、沉悶,生動地描繪了出來。這部小說似在告訴我們:要記住,我們曾那樣不堪回首的生活過,對我們來說,重要的是不僅要懂得怎樣生活,更要明白不應該怎樣生活,而且,噩夢般的生活雖說已經(jīng)消逝,但并未斷根,某些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在合適的氣候下,還有死灰復燃的可能。因而,這決不是無關痛癢的回憶。有人形容這部小說像農(nóng)村婦女納的千層底的鞋底子,針腳密實,還形容它像西北人愛吃的“鍋盔”,干、硬、沙、香,耐咀嚼,這些比喻我都贊成。

這部小說的時間,是“四人幫”垮臺的1976年,小說的空間是西北地區(qū),這個時間和空間,對研究“文化大革命”對整個中國的影響有特殊的意義。因為它是十年“文革”的最后一年,手段全部使盡了,又是離震源極遠的邊陲,震蕩波最衰微的地區(qū),這里的影響大小,才能真正看出這顆精神原子彈的威力。1945年美國人丟在廣島的原子彈的破壞半徑是3公里,全世界震驚,而“文革”這顆精神原子彈的震波卻是960萬平方公里的國土無一寸幸免,是廣島原子彈的30多萬倍,就連水泉縣這樣的西北邊陲連那里最偏僻鄉(xiāng)村最老實的農(nóng)民都被震蕩波沖擊得日夜不得安寧,其威力之巨大,真是開天辟地以來所罕見。這部作品的意義之一,就是刻骨真實的見證了這種震蕩造成的混亂。

這樣的背景和題材不是沒有人寫過,但我要說,生活密度如此之大,人物如此鮮活,氛圍如此逼真,生活面如此陌生而稀奇,地方風味如此淳厚的,并不多見。更為難得的是,作者內(nèi)在的諷刺和幽默的才能,一種帶有民間智慧的幽默和諷刺。10多年前寫《一朝縣令》時,可能還是不自覺的,而現(xiàn)在則是自覺的喜劇意識,這很難得。在中國,喜劇小說是個缺門,南臺很巧妙的把那一段嚴酷和沉重化成了喜劇——不少人想寫卻寫不出的喜劇。讀此書,讓人想起果戈理《欽差大臣》里外省人的鬧劇,眼前晃動著赫列斯達科夫之流的影子。

《一朝權在手》的書名不太好,并不能概括它的形神,大約作者以為他寫的多是縣委權力斗爭,故取此名。其實,人物及其繞系在他們身上的生活血肉,才決定作品的內(nèi)涵和它的價值。在這里,政治的低氣壓使每個人的心頭都布滿陰云,山頭林立,勾心斗角,每個人都在想我是誰的人,每個頭頭都在算計誰是自己的人。權力斗爭不息,誰都擺不脫它的左右。在這幅經(jīng)濟崩潰、田園荒蕪的圖畫里,生活秩序一片混亂,敢于獨立思考的新生力量備受摧殘,但他們卻如野草般頑強地生長著。

此書最大的特點是寫活了好些個人物——我們極熟悉卻少見的真正寫出其特有神氣的人物,遂給人深刻印象,仿佛夾帶著西北黃土高原的風沙而來。比如曹兀龍這個人,粗鄙、顢頇、素質(zhì)低劣,但又果斷、狡黠,能“鎮(zhèn)唬住人”。作為代理書記,為了取掉“代”字,他的全部生活就是護持權力,全副心思用在如何安插親信擺弄干部上。他剛出場時,像個莽漢,越往后看越不簡單,他也在斗爭中“增長才干”了。他每支配別人一次,渾身的毛孔就很舒暢,他就是要搞家長制,一人說了算。他很逗,想白要人家的狐皮筒子,就先跟人家算賬,算到后來,不交出來也不行。他在常委會上都敢放屁,可一見了呂翠兒,硬把屁憋回去了。但他也很復雜,對母親很孝順。他未必是壞人,只因斗爭哲學浸透其骨髓,極能代表邊陲地區(qū)某些干部的作風,是那一個時代的活寶。

又如上海人朱仕第,扮演幫閑角色,智商不低,大有鶴立雞群之勢,縣委會上頻頻救曹,被曹引為知己,成為心腹。此人話少,但有分量,陰險,能量大,他又愛硯臺,愛文物,頗有儒雅之風。他對一幅字的處理,足可見其心計之深。再如劉忠的偽,其道德人格的虛偽性表現(xiàn)在,不敢面對真實,像財迷護金子似的維護著他的“高尚”,所謂名節(jié)。農(nóng)婦呂翠兒,作為可憐復可笑的政治工具,其升遷的荒誕,活現(xiàn)了當年的荒謬絕倫。她領到一月30元的津貼,現(xiàn)出本相,把錢貼在臉上,淚花閃爍,寫來有趣有味。

但更見光彩的還是縣委的一群年輕人:文戈和楊紅硯等,是陽光、春風,給陰晦的天氣以光亮,給悶暗的氛圍以清風。文戈雖是書呆子型,以言賈禍,處境惡劣,卻決不失其無私、正直、勇敢,拆穿著曹的欺世盜名。楊紅硯的母性、溫厚,撫慰了文戈的孤寂的心,從紅沙溝回來的那場戲,多么感人,滿含詩意。

張賢亮說,南臺是個老實人,這可能指他的為人。依我看,他也不老實,很能琢磨人,滿肚子有趣的念頭。會寫小說的沒老實的。這本書布滿了精彩的細節(jié),白描的功夫也很有表現(xiàn)力,花20多年打磨一部小說的作家,在現(xiàn)在非常浮躁的社會風氣下是很少見了。當年的《一朝縣令》有太密實、不透風、不善間苗、沒能把結實的磚瓦砌成一棟宏偉的大廈等缺點,這部作品中都得到了克服,可見作者是聽得進去批評意見的。但有一點改進似還不大,就是缺少引人入勝的故事,但這不影響它成為一部優(yōu)秀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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