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那遙遠(yuǎn)的地方

追尋夢土 作者:席慕蓉


這個秋天,我收到了一份豐厚的禮物。是一本由朋友親手貼好的攝影集子,里面是他從他所拍攝的一千張幻燈片里精選出來的——蒙古高原。

包裹寄到的那天,是個陰雨的下午,我剛好沒課。拆開外面的牛皮紙之后,里面是一本厚厚的簿子,從封面上的“內(nèi)蒙之旅”四個字里,我已經(jīng)知道內(nèi)容應(yīng)該是什么,可是,把本子放在客廳的玻璃茶幾上,我卻繞室彷徨,遲遲不敢去翻動它。

我知道朋友的心意,他早已告訴過我,這是他的一個心愿——去為我尋回我那從來沒有見過的故鄉(xiāng)。

他一直住在香港。我接到過他的信,知道他什么時候啟程,也知道他什么時候回來。他回來之后,我也曾接到過他的電話,知道為了這次旅程,他受盡辛苦,甚至還生過病,住進(jìn)了醫(yī)院。但是他說一切都算不了什么,只要我會喜歡這些相片。他說幻燈片有些還需要送到澳洲去沖洗,只要他一拿到,就會趕快給我寄過來。他說他是怎樣急切地恨不得馬上就能把那些相片送到我眼前。

而此刻,相片就在眼前了,遙遠(yuǎn)的夢魂里的故鄉(xiāng)現(xiàn)在就藏在這些扉頁之間,可是,為什么?為什么我卻一直鼓不起勇氣來翻開它?

窗外有雨,屋子里顯得比較陰暗和出奇的安靜。我一個人在屋里走來走去,把花瓶里的水重新?lián)Q了,把椅墊都扶正排好,把茶幾上的玻璃擦得一塵不染。一直沒有人按門鈴,也沒有人打電話來。在窗前和門后幾次來回,終于再也找不到任何藉口之后,我只好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

心跳得厲害,我把這本簿于端端正正地放到眼前,不知道在翻開了簿子之后,將會看到些什么?將會有怎樣的一種心情?

但是我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在一翻開之后,我就永遠(yuǎn)都不能再是從前的那個自己了。

然后,我就翻開了它,

然后,就在第一頁,就在第一張相片上,就是那一條河,就是外婆把年幼的我抱在懷中說過了許多次的那條河流——在一層又一層灰紫色的云霞之下,在一層又一層暗黑起伏的丘陵之間,希喇穆倫河的波濤正閃著亮光發(fā)著聲響浩浩蕩蕩橫無際涯地向我奔涌過來。

然后,我就開始痛哭,在一個陰暗而又安靜的房間里,在一個微微有些陰雨的南國秋日的下午。

那一條河發(fā)源在我母親的家鄉(xiāng)——昭烏達(dá)盟克什克騰旗。

河流的源頭藏在一處人跡未至的原始森林里,那里有林海千里.鳥雀爭鳴,瀑布奔騰。從那些孤高巨大的寒帶林木之間,希喇穆倫河逐漸匯聚,盤旋回繞,逐漸變寬變闊流向那一望無際的草原。

母親說過,從木蘭圍場坐車到察哈爾的多倫,要經(jīng)過三百里地的森林。母親說:

“那真是一片樹海,怎么走也走不完似的,夏天的時候坐車經(jīng)過,整個森林都是香的,香味里面可以分得出哪些是花香,哪些是草香和樹香。那時候我一直覺得連霧氣和露水也好像都清香清香地留在我的衣服上。

有一次車子剛出森林,到了尸片大草原上,就看到整群野馬奔跑了過去。其中有一匹毛色特別純白,像雪一樣的發(fā)白發(fā)亮,那時候我真希望自己不是坐在車子里、而是騎在那匹雪白的野馬的身上?!?/p>

外婆告訴過我,母親一直是個溫順體貼的孩子,而在把我們這五個子女帶大的歲月里,母親也一直是個溫柔和安靜的婦人,可是,我總是記得母親在那次說起她的少年時光,說起她看到那匹白色野馬時的神情。

外婆去世已經(jīng)有廿二年了,母親也在這個春天離開了我們,逝者如斯,不舍晝夜,只有那條河是一直在那塊土地上奔流著的。

朋友在信上說:

“我曾經(jīng)沿著希喇穆倫河走了一段路,我不知道換了是你,會作何感想?”

我想,我不必等走到那條河邊時才開始思念,就在此刻,我心中就強(qiáng)烈地想念著她們,想念著我的母親,和我母親的母親,想著她們漂泊的一生,想著她們原來并不該走上卻又不得不走上的那樣迢遙的一條長路。

是不是會嫌太遲了呢?

我是說,如果,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走到那條大河前面的時候,是不是已經(jīng)太遲了呢?

我用我整個的心來祈求,希望一切都不會太遲。希望那源頭仍在,希望那千里松林仍是一片樹海。陽光明亮,正是春末夏初,雜花生樹,充滿了清香。希望在樹林邊緣的大草原上,看到一群野馬奔馳而過,其中有一匹飛奔如箭矢,毛色如雪般在太陽底下發(fā)著光亮。

我用整個的心來祈求,希望不會太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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