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回惶(2)

紅浮萍 作者:李彥


我有時感到茫然:楠,究竟算不算我的父親呢?也許算,因為,他是給了我生命的那個人。但是,把“父親”這個充滿情感的稱呼和楠聯(lián)系起來,于我,又實在生疏,實在不自然。

在我二十八歲之前,我們從未謀面。在我生命中相當長的時期里,我甚至不知道有此人的存在。只是在我十三歲那年的秋天起,楠才像個面孔模糊的幽靈,時時會在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凄然浮現(xiàn),在我幼小的心靈上,劃下一道道憂傷的刻痕。

我從未給他寫過回信。首先,我實在不知道,假如真要提筆的話,究竟怎樣稱呼楠才算適宜。另外,我也很在意媽媽的感受。雖然她對楠始終如一的怨恨至今令我費解,我卻不愿做一丁點兒傷害她感情的事。多年來,我一直無法,實際上也從來不愿和她認真地討論一下楠這個人。媽媽和我都十分清楚,任何與楠有關(guān)的話題,即便是最微妙的觸及,也會在我們已經(jīng)過度敏感的神經(jīng)末梢上,激起驚濤駭浪。

現(xiàn)在,楠已到另一個世界去了。我從此不必再為究竟要不要給他回信、究竟稱呼他什么才好而煩惱。

我沒有流淚。也許我已經(jīng)成熟,或許我只是變得麻木了。我奇怪,自己竟能很平靜地想他,不動情感。

是的,他走了,悄悄地消失在這個喧鬧的世界里,化為空氣,化做塵埃,無影無蹤,卻又無處不在。

我的心縮了一下,再次意識到面對自然的萬般無奈。也許,我們本不必活得如此緊張,如此在意,既然沒有永恒的存在。為什么,這么久,我都不能決定是否給楠寫信呢?即使現(xiàn)在想寫,已沒有地址投送,無人去讀了。也許,我本應(yīng)擯棄這重重顧慮,及早給他一個機會,讓他傾訴衷腸。不難想象,楠定是懷揣一腔心事,滿腹復(fù)雜,踏上了黃泉之路。

我開始疑惑:給媽媽帶來厄運的,果真是楠嗎?如她一貫所堅信的那樣,把我們幾十年來歷盡的劫難都推到他的頭上,公平嗎?顯然不。可如果不怨他,又怨誰呢?命運?時代?還是我們自己?

“汪!汪!”隔著幽深的走廊,幾聲粗壯的狗吠,打斷了我紛亂的思緒。房間已陷入黑暗。我爬起身來,沒有開燈,默默地走到窗前。

望著月光下蜿蜒伸展的草坪,聽著密林中潺潺流淌的河水聲,我想起了一年前搬入這座巨宅時興奮喜悅的心情。今天,我卻奇怪地感覺到,這片恬靜無瑕的世外桃源,倘若多些嘈雜,多些熙攘,或許還能多幾分親切,少幾分寂寞與孤單。

野雁在遠處的湖邊發(fā)出了一聲聲高亢的鳴叫,似乎在尋找它遲歸的兒女。在那急切的叫聲中,我打了一個寒戰(zhàn)。哪里才是我的家園,我的親人,還有我熟悉的溫馨與喧鬧?

一瞬間,那已經(jīng)逝去的久遠的年代,那些模糊、憂傷然而卻美麗的零星記憶,襯著暗藍色夜空中紛繁復(fù)雜的星漢,交織一處,撲面而來。

對媽媽最早的印象,始于一個蛙鳴月夜。

那年我快四歲了。外婆領(lǐng)著我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從西安來到北京。外婆告訴我,到北京,是去找媽媽。

我有些懵懂。媽媽,不是一直和我住在一起嗎?在那座幽深闊大、綠蔭掩映著一幢幢平房的院子里,有花園假山,還有天棚下的幾只金魚缸。竹簾上拂過樹影,墻角傳來蟋蟀輕鳴。薄紗蚊帳里,一只手臂緩緩搖動著蒲扇,如煙似霧,縹緲朦朧。

直到多年后,我才明白過來,兒時記憶中殘存的那些水墨畫般淡薄的印象,出自琴姨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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