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是的。勞碌工作了一段時間,大多數(shù)人的休閑方式就是出門吃一頓,有些人還呼朋喚友大吃一頓?!?/p>
我:“邊猛吃,邊海聊,飯桌是朋友交際的最佳場合。中國人的休閑享受總在人倫中。”
森:“也因此他們的人生幸福很難走出人倫的圈子和地域的限制。”
看了,買了,吃了,我們在大街上玩了一整天,太陽也偏西了。我們找到自己車,踩下油門開起來。車窗外車流一逝而過,花花綠綠的斑斕街景不斷涌進瞳孔,又消失在后面的暮色中。汽車內(nèi)飾真是個既私密又敞開的空間,坐在里面一晃而過的人既有主觀的凝聚,又有置身社群的滲透。
森:“據(jù)說現(xiàn)代人有第三空間,除了在家里、在外面,還有在車里。”
我:“家里的空間是安全的、舒適的,外面的空間充滿事業(yè)的競爭和人際的壓力?!?/p>
森:“你看這車子在都市的大街上行駛,摩天大樓不斷壓過來,又不斷消失在后面……沒有比這更典型地昭示現(xiàn)代都市的壓抑和超越?!?/p>
我:“但是在車里是別樣的空間。車廂內(nèi)是相對固定的,接近在家里。但在車里又是在路上,車窗外的風景是流動的,前方充滿了不可知。在家里有時會覺得沉悶,在外面有時會覺得不安全。我喜歡這第三空間,它介于家里和外面之間?!?/p>
森:“我也喜歡。在相對安全的車廂內(nèi)看著外面的風景不斷流逝,有一種隱居里面、讓世態(tài)像浮云一樣飄過的超逸感覺?!?/p>
我:“讓世態(tài)像浮云一樣飄過?哦,對啊。今天我們享受了大街的視覺盛宴,你沒覺得心里有點煩嗎?我們放點音樂吧,再開到郊外去兜兜風怎么樣?”
森:“好啊。”
森在車廂的CD機里放出粗獷的《西域情歌》,刀郎唱的。
我:“你這是哪輩子的舊唱碟???不過確實浪漫!”
森:“刀郎的歌現(xiàn)在不流行了,但他的歌很適合在路上聽,蒼蒼茫茫的?!?/p>
悠遠曠朗的《吐魯番的葡萄熟了》緩緩流出。我沉靜地聽著。刀郎的嗓音非常獨特,濃重而沉郁的沙啞仿佛是西域遼闊的風從沙地里摩擦出來的。曾經(jīng)消逝在記憶里的夢境被深度喚醒,把我?guī)Щ赝裟欠N遲緩的時空……
車子穿過市中心,我聽著歌,看著車窗外瞬息萬變的現(xiàn)代街景,腦海里莫名其妙冒出一首現(xiàn)代版的《新吐魯番的葡萄熟了》:“克里木參軍去到邊哨/坐在雷達掃描儀前放哨/阿娜爾罕的葡萄在溫室里呵護成長/用不了幾個月就熟了/一串串甜美的葡萄空運捎給邊哨的克里木/克里木即刻給她發(fā)來一個立功的手機短信?!?/p>
我:“刀郎的歌好像在兩種時空中奇妙交錯?!?/p>
森:“是啊,很好聽。我已經(jīng)很久沒聽流行歌曲了,那些嚶嚶嗡嗡的無病呻吟使人聽了不痛不癢。”
我:“可刀郎的歌聲分明是切入血肉的,是從生活底層冒上來,而不是從包裝公司發(fā)下去。這給迷失在都市潮流中的麻木心靈帶來原始的感動?!?/p>
森:“能帶來原始感動的藝術(shù)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了。聽過一首流行歌曲,讀過一本網(wǎng)絡(luò)文學,看過一場影視劇,我們通常會無所縈繞地關(guān)掉開關(guān)或丟開書本睡覺去?!?/p>
我:“在這過程中我們似乎交織著雙重的體驗:它們都是編造出來的假象,而我們卻付出真實的錢鈔去傾聽、閱讀和觀看。”
森:“或者相反,它們都是耗費巨資正兒八經(jīng)制作出來的,而我們卻假惺惺地傾聽、閱讀和觀看,茍且娛樂,聊以自慰。”
我:“呵呵,是的。無論是制作流行或是接受流行,無論是創(chuàng)造或是消費,人們都不再懷有虔誠的心態(tài)?!?/p>
森:“藝術(shù)作品是否有價值,是否具有久遠的魅力,首先要看它切入生活的深度,其次才是技藝。當審美泛化時代到來時,無論是創(chuàng)作者或是受眾都片面追求浮面的感官享受了,藝術(shù)創(chuàng)作也脫離了生活本身而在技術(shù)上形成自律?!?/p>
我:“是啊。那些創(chuàng)作者無休止地在技巧上鉆牛角尖,在制作設(shè)備上精益求精。比如網(wǎng)絡(luò)文學,簡直在玩弄文字游戲;流行歌曲,在歌詞和唱法上咬文嚼字,在音響設(shè)備上耗費巨資;影視作品,在故事情節(jié)上故弄玄虛,在演員陣容上虛張聲勢。”
森:“當這一切在宣傳的攻勢下如期熱銷,撈了一桶金后又轉(zhuǎn)瞬沉寂時,有誰能把目光真正投射在‘藝術(shù)要反映生活’這一根本點上?”
我:“我們從一個貧乏寂寥的年代走到現(xiàn)在這個充滿潮流的熱鬧時代,這個時代有許多飄忽不定、短暫易逝的潮流。流行時裝、流行歌曲、流行發(fā)型、走紅的演員、熱播的影視劇,以及物價水平、股票行情、證券指數(shù),等等。人們躋身在這變動不定的世相中,整天跑來跑去。忙碌使他們的歷時意識消失了,個人早年的不堪經(jīng)歷似乎被廢棄成身后的一片荒漠?!?/p>
森:“當人們被潮流追趕著一個勁兒向前狂奔時,有誰能回眸審視:只有荒漠才能真正凸現(xiàn)生命的意義?”
我:“真摯的情感、樸素的愿望,以及對生活依稀的前瞻之光,都留在了《吐魯番的葡萄熟了》那樣遲緩而略帶苦澀的往昔歲月里?!?/p>
汽車開到江濱,堤壩上荒無一人。
森把車子停在江邊。
只有刀郎的歌聲在激越。在清靜的車廂里。
汽車的深邃意義在于它能穿越世相,到達更遠的遠方。它的終極意義是不能確定的迷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