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送行之人(6)

城邦暴力團(上) 作者:張大春


 

可項迪豪豈甘就此罷休?當即再使了個“落地金錢”的身法——把身一縮,右腳踞地、左腳伸出,將身軀來個大車轉,而伸出那腳便就地掄圈。左腳圈罷、改圈右腳,如此兩腳輪轉不休,也狂掃起一片沙塵石礫。未曉究竟的,只道項迪豪串演起舞臺上的摔打龍?zhí)?,哪里知道他這“落地金錢”還分上中下三路——上路如捶炮、直攻人下陰,中路如槍矢、貫穿人膝蓋,至于這下路尤其厲害,又稱“喪門帚”,專掃人小腿脛骨。清末水師提督李準手下的武術教頭康昆——外號人稱“飛腿康半天”的便是——正緣于與另一水師提督李世貴轄下莫家拳名師莫林爭勝,結果一招落敗。那虧就吃在莫林使了莫家拳中這一手“落地金錢”,登時折斷兩條脛骨。項二房祖上與莫林有通家之好,武林史稱:“項、莫莫爭先/莫、項向(即項字同音)無前/人言項、莫雙聯手/天下無敵水無邊”。是以項氏亦深通莫家拳的精髓,號曰:“南腿雙秀”。項迪豪這“落地金錢”掃出,直取孫少華下盤,是個有死無生的殺招。

避身一旁巷弄之中的萬硯方睹此,不覺大驚失色,暗想:這項二房也是江湖旺族,譽滿江南,怎地如此不分青紅皂白,便對外來的路客下了這樣重的殺招?卻是他身邊的萬得福自忖道:京中來的這同鄉(xiāng)孫某人款款從容、落落大方,言談舉止并無失當,怎么能眼看他被這浮浪人欺壓?正待飛身上前、出手抵拒,忽見那項迪豪就地翻了幾個昂天背地滾,縮身如一烏龜,打起轉來。

原來孫少華那廂手腳全無動靜,只朝項迪豪吹了一口氣,便令他登時翻了個四仰八叉,卻不得不因應著自己先前用勢之力,團團急轉,陷地足有三分深淺。

“孫少華、孫孝胥父子偶過此地,不意見識了杭湖絕技‘轉龜奇功’,果然大開眼界!幸甚幸甚、告辭告辭?!闭f著,這孫氏父子二人一扭身,朝江干一帶奔馳而去,轉瞬間沒了影子。

這一場熱鬧究竟惹動牽連出多少恩仇?此際無人能夠預知詳述。倒是萬硯方、萬得福主仆二人不由得目瞪口呆、意亂神馳。所幸眼前大禍已弭,斷箭之恥也不消記在他們的賬上。于是潛行匿跡,尋路找著竹齋街商會會館下榻。是夜萬硯方自然心事重重,其中最不稱意的便是:身旁這少年怎地有如此驚人的一副身手?

其實對于萬得福而言,這半日的奔波聞見,可驚可愕者亦不在少。在船舷上打落項迪豪羽箭的那一出手,他自己所知者不比萬硯方多。原來師父臨行所授的無名身法,他自己并不熟悉,是以南來路上日夜思服、輾轉反側,只求不要生疏放失、乃至錯訛荒廢。豈料這么用心揣摩記憶,卻對身法的熟練、貫通有著莫大的幫助。臨陣情急之下,不假思索,形隨意至,反而是一派上乘武術家的架式、氣象。武林中人稱這種境界為“出神”。不論南拳北腿、內力外力,是何家數門派,皆知:要“打得出神”非有一二十年熬練修為不可。只這萬得福心思精純、用志不紛,也僅能在萬千手眼身法步的搬演操弄之中不期而然地使出一招一式、令之出神而已。

是夜過半,已當丑末寅初時分,這萬硯方與萬得福各自不能成眠,索性起身。萬得福棲寄一樓耳房,出戶即是一方天井,便趁著斜月微星,覓著個稍微寬敞的所在,將師父送行時所授的那身法著意演來??墒茄葸^一遍又一遍,居然沒有一遍能像晝間那樣“打得出神”。他自己心下焦躁煩悶、自不待言,即使是二樓上房門外長廊上的萬硯方也看得一頭霧水。及至微曦初展,萬得福已經渾身濕透,只覺胸脊之間乍暖還寒,原來是汗水里滲著露水,水火不濟,炎涼相生,不覺打了個冷戰(zhàn)。誰知經這冷戰(zhàn)一帶,人卻猛可覺得輕了一陣,又騰浮而上,把那一招使了出來。這一使出不得了,便如同竄躍出手、打落飛箭的那一剎那之間,人從天井中旋身而起,渾似個拋空亂轉的飄花零葉。萬硯方這一回看得仔細,間不容發(fā)的一刻迅即伸出一只長臂,朝空中來勢只一抓,再順著來勁往里一提、一掖,便將萬得福的頸項拿住、輕輕往長廊的地板上放了,同時說道:“原來你根本不會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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