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華在旁邊彎腰拍掌地笑著，笑夠了便走到琴的面前，故意做出哀求的聲音乞憐道：“好姐姐，親姐姐，饒了妹子這回罷。我下回再也不敢多嘴了?！彼幻嬲f話，一面捏著自己的辮子偷看琴，臉上的表情是叫人一見就要發(fā)笑的。

琴把手帕放回衣袋里，舉起手輕輕地在淑華的頭上敲了兩下，然后挽住她的膀子說：“哪個跟你一般見識！……話倒說得比糖還甜。哪個還忍心責罰你？……”

“琴姐！琴姐！……”有人從梅林那面走過來，發(fā)出了這樣的叫聲，打斷了琴的話，使她們?nèi)齻€都吃驚地止住笑往那面看。原來五房的四妹淑貞移動著她那雙穿青緞子繡花鞋的小腳吃力地走過來。在她旁邊是淑華房里的蟬女綺霞，手里提了一個籃子，里面盛著茶壺、茶杯和瓜子、花生一類的東西。她們看見那個十四歲的女孩走路的樣子，心里有些難受，都帶著憐惜的眼光看她。琴走過去迎接淑貞。淑貞的瘦小的臉上雖然擦了粉，但是也掩不住憔悴的顏色。她的略朝上翹的上嘴唇好像時時都在向人訴苦一樣。她走到琴的身邊就挽著琴的膀子偎著琴不肯離開。她們一起走進了湖中間的亭子。幾個人動手把窗戶全打開，原先很陰暗的屋子就突然亮起來，一片明亮的湖水在窗下閃光，可是天色已經(jīng)逼近黃昏了。綺霞把籃子里的東西一件一件地拿出來放在大理石方桌面上。是一碟松子，一碟瓜子，一碟花生米，一碟米花糖。她又斟了四杯茶，然后抬起頭對淑華說：

“三小姐，茶倒好了?！?/p>

“好，你回去罷，省得太太喊你找不到?！笔缛A不在意地吩咐道。

“嗯，”綺霞應了一聲，留戀地在亭子里站了片刻，才往外面走去。她已經(jīng)走出去了，淑華忽然想起一件事就把她喚回來，對她說：“綺霞，等一會兒二少爺回來，你要他到花園里頭來。你告訴他琴小姐來了，我們不在這兒就在水閣那邊。”

“曉得。”綺霞敏捷地答應一句，就轉身走了。

琴望著綺霞的短小玲瓏的身子在彎曲的石橋上移動，順口贊了一句：“這個丫頭倒還聰明?！?/p>

“她也認得幾個字。媽倒還歡喜她?！笔缛A接著說。

“不過她不及鳴鳳?！笔缬o意間淡淡地說出了這句話，她想咽住它卻來不及了。鳴鳳也是淑華房中的脾女，因為不愿意到馮家去做馮樂山的姨太太，一年前就投在這個湖里自殺了的。她跟這幾位小姐性情很投合，琴和淑英尤其喜歡她。

“鳴鳳，你為什么還提她？……”琴忽然變了臉色，瞅了淑英一眼，說了一句話就接不下去。她把兩道秀眉微微整著，埋下頭去看水，水面上映出來她的面龐，但是有些模糊了。

“媽為了鳴鳳的事情常常難過。她很失悔。她常常對我們說待傭人要寬厚一點。綺霞又只是在這兒寄飯的，所以她的運氣比鳴鳳好，她在這兒倒沒吃什么苦?？蓱z鳴鳳，她在這兒過的大半是苦日子，我也沒有好好待過她……”淑華傷感地說，后來她的眼圈一紅，就住了口，獨自離開窗戶，走到方桌旁邊，抓了一把瓜子，捏在手里，慢慢地放在嘴邊磕著。

“鳴鳳雖是丫頭，她倒比我們強。看不出她倒是個烈性的女子?！笔缬⑤p輕地嘆息一聲，然后像發(fā)泄什么似地帶著贊嘆的調(diào)子說了上面的話。她那心上的缺口又開始在發(fā)痛了。她仿佛看見“過去”帶著眩目的光彩在她的眼前飛過，她的面前就只剩下一片陰暗。

“二妹，”琴聽見她的嘆聲，就抬起頭掉過臉看她，伸出手去挽她的頸項，柔聲喚道。她含糊地應了一聲“嗯”。琴繼續(xù)關切地問道：“你好好地為何嘆氣？有什么心事？”

“沒有什么，”淑英不覺一怔，靜了半晌，才擺擺頭低聲答道?！拔也贿^想到將來。我覺得就像鳴鳳那樣死了也好?！彼较朐絺校滩蛔”懦隽藘扇窝蹨I。

琴因淑英的這番話想到許多事情，也有些感觸。她躊躇一下，不知道說什么話才好。淑貞畏懼似地偎著琴，睜大她的細眼睛輪流地看琴和淑英，好像害怕誰來把這兩個姐姐給她搶走似的。她不大了解她們的心理，但是這傷感的氣氛卻把她嚇倒了。

亭子里很靜，只有淑華磕瓜子的聲音。

琴心上的波濤漸漸地平靜下去。她勉強打起笑容扳過淑英的身子哂笑地對淑英說：“你為何說這種喪氣話？你今年還只有十七歲！”

淑華趁這時候插嘴進來說：“先前大家還是有說有笑的，怎么這一陣子就全陰沉起來了？四妹，你不要學她們。你過來吃東西，你給琴姐抓把松子過去。”

淑貞把頭一扭，嘟著嘴說：“你抓過來罷。又沒有幾步路?！?/p>

“你好懶！”淑華笑道，她就抓了一把松子站起來，她的悲哀已經(jīng)消散盡了。

“我自己來。二妹，我們過去?！鼻龠B忙說道。她就挽著淑英的膀子走到方桌旁邊。淑貞也跟著走了過來。

琴第一個坐下去，順便拿了兩塊米花糖放在淑貞面前。淑貞對她一笑，就和淑英、淑華一起坐了，四個人正好坐了四方。

琴吃了幾粒松子，喝了兩口茶，就訴苦般地說：“我不來，你們抱怨我，說我忘記了你們。我來了，大家聚在一起，我滿心想痛痛快快地玩一陣。誰知道你們都板起面孔不理我了，各自長吁短嘆的。等一會兒我走了，你們又會怪我了。做人真不容易，我以后索性不來了?！?/p>

“琴姐，真的嗎？”淑貞吃驚地望著琴，連忙問道。

“四丫頭真是癡孩子。琴姐在騙我們。你想她丟得開二哥嗎！”淑華搶著回答道。

琴紅著臉啐了淑華一口，正要說話，卻被淑貞阻止了。淑貞忽然帶了驚懼的表情側耳傾聽外面的聲音，一邊說：“聽，什么聲音？”

那是尖銳的吹哨聲，像是從梅林里送出來的，而且漸漸地逼近了。

“二哥來了?！笔缬察o地說。

“對，是他?！笔缛A做一個鬼臉，自語道：“幸好我們沒有罵他。真是說起曹操，曹操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