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很清楚地進(jìn)了琴的心里,沒有一點(diǎn)含糊。它把她突然提醒了。她知道淑英說的是真話。她們兩個人的處境不同。于是她記起這些時候來她所見到、所聽到的一切。她對淑英抱了更大的同情,而且她更加愛她的這個表妹了。這一來她也就忘記了自己的不如意的事。她又抬起頭去看淑英,溫柔地低聲問道:“二表妹,你是不是擔(dān)心著陳家的事情?”
這時翠環(huán)已經(jīng)揩完了淑英的頭發(fā),淑英就過來在琴的旁邊斜著身子坐下。她低著頭弄頭發(fā),一面苦惱地半吞半吐地說:“我也不大清楚……大概是無可挽回的了。”
“為什么三舅和三舅母就這樣糊涂?偏偏給你挑選了這個人戶?”琴氣憤地說。
淑英嘆了一口氣,慢慢地答道:“其實(shí)不論挑哪一家都是一樣。橫豎我對自己的事情完全不能夠作主?!甭曇粲悬c(diǎn)凄楚,和嗚咽相近。
“我們老爺真沒有眼睛,好好的一個女兒偏偏要送到那樣的人家去!”翠環(huán)感到不平地插嘴說。她也在旁邊坐下來,接著又直率地央求琴道:“琴小姐,你是客人,我們老爺、太太待你很客氣。你就去替我們二小姐勸勸太太,看有沒有法子好想?!?/p>
淑英微微地?fù)u頭,說了一句:“你真是癡想!”她不禁為翠環(huán)的簡單的想法失笑了。過后她又憂郁地說:“太太不會懂得我。她好像也不太關(guān)心我。而且她事事都聽老爺?shù)脑?,老爺說怎樣就是怎樣。她從來不頂撞一句……”
淑英的話還沒有說完,翠環(huán)就理直氣壯地打岔道:“二小姐,老爺、太太究竟是你的爹娘,他們都是讀書明理的人,不能夠把女兒隨便嫁出去就不管!”
“然而你要曉得人家陳家有錢啊,陳老爺又是有名的大律師,打官司的哪個不找他?”琴譏諷地說。
“哼!有錢有勢,老爺、少爺一起欺負(fù)一個丫頭,生了兒子,還好意思讓少爺收房,這種丟臉的事情哪個不曉得?”翠環(huán)一時氣憤,就這樣罵道。
“翠環(huán)!”淑英覺得翠環(huán)的話說得粗野了,就嚴(yán)厲地喚道,又抬起眼睛責(zé)備地瞅了她一眼。翠環(huán)自己也明白說錯了話,便紅著臉不作聲了。然而她的話卻像一根針扎在淑英的心上,淑英的心又隱微地痛起來。
“二表妹,事情不見得就完全絕望,我們還可以想個辦法?!鼻俨荒苋淌苓@沉寂,就開口安慰淑英道。她的話是順口說出來的,并沒有經(jīng)過仔細(xì)的思索,這時候她并不曾打定主意。
淑英聽了這句話,眼睛一亮,但過后臉色又陰沉了。她絕望地、無助地說:“我還有什么辦法可想?我們都很懦弱,我們的命本來就是這樣,你看四妹,她比我更苦。她現(xiàn)在就過著這種日子,她將來更不曉得會有什么樣的結(jié)果?!彼f愈傷感,聲音也愈悲痛,后來快要哭出來了。她想止住話頭,但是止不住,她略停一下忽然爆發(fā)似地悲聲說:“二哥今晚上批評四妹性情懦弱,我覺得他是在警告我。我又想起了梅表姐……她一生就是讓人播弄死了的?!彼f到這里再也忍不住就俯下頭去,壓在她自己的膝上,低聲哭起來,兩個肩頭在飄散的長發(fā)下面微微地聳動。翠環(huán)看見這樣,便移上前去挽住她的肩膀輕聲喚她。
琴看見這情形,猛然想起來,一年前錢梅芬咯著血病到垂危的時候也曾對她說過跟這類似的話。而且梅也曾悲嘆地訴說過自己的母親不了解、不關(guān)心,弟弟又不懂事的話。淑英的情形也正是這樣,淑英只比梅多了一個頑固的父親?,F(xiàn)在淑英被逼著一步一步地接近梅的命運(yùn)了??粗粋€比自己更年輕的生命被摧殘,并不是容易的事。梅的悲慘的結(jié)局還深深地印在她的腦里,過去的回憶又時時找機(jī)會來抓住她的心。這時她忽然在淑英的身上看見了梅的面影。她的心不覺微微地顫抖起來。淑英的吸泣接連地送進(jìn)她的耳里。這樣的聲音在靜夜里聽起來,更微弱,更凄涼,里面充滿了絕望的哀愁。她覺得有一種比同情更強(qiáng)的感情在她的心深處被攪動了。于是她忘記了一切地抱住淑英,把身子俯在淑英的肩上,把嘴放在淑英的耳邊。她差不多要吻著淑英的發(fā)鬢和臉頰了。她一面扳淑英的頭,一面愛憐地小聲說:“二表妹,你不要傷心??抟矝]有用,多哭也不過白白地毀了你的身體。我和二表哥一定給你幫忙,我們不能夠看著你的幸福白白地給人家斷送。”
“二小姐,琴小姐說的才是正理。你不要哭了。好好地收了眼淚。我們還是回到房里去罷。”翠環(huán)順著琴的口氣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