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新看見她們進(jìn)來,連忙推開海臣,站起來讓坐。他又叫海臣招呼了“琴孃孃”。
琴看見海臣就想起他的母親,于是李瑞玨的豐映的面龐在她的眼前晃了一下。但是她馬上用最大的努力鎮(zhèn)定了心。她并不坐下,卻彎著身子跟海臣講話,海臣的天真的話驅(qū)散了她的哀思。
“琴妹,你們昨晚上又到花園去賞了月來,我知道?!庇X新帶笑地對琴說。
淑貞不知道這件事,所以驚訝地望著琴,有點(diǎn)莫名其妙。
琴含笑地微微點(diǎn)頭,說道:“那是二表妹因?yàn)樾睦餆├胰サ?。你既然曉得,為什么?dāng)時(shí)不喊我們?”
“我看見你們像小偷那樣彎著身子輕腳輕手地走,不好意思喊你們,所以沒有作聲?!庇X新嘲笑似地說。“你們回來的時(shí)候我也曉得?!?/p>
“你怎么曉得?難道你那個(gè)時(shí)候還沒有睡?”琴驚問道。
“我一晚上很少睡過四點(diǎn)鐘,這半年來都是如此?!庇X新的聲音依舊很平穩(wěn),但是琴覺得聲音里充滿了絕望的哀愁。
“大表哥,你太苦了。你應(yīng)該請個(gè)醫(yī)生看看才對?!鼻賻е榈年P(guān)切說。
覺新不覺嘆了一口氣,他自語似地答道:“找醫(yī)生看也沒有用處。我的病自己知道得很清楚。梅死了,玨也死了。三弟走了。為了三弟的事情,我到現(xiàn)在還常常受人埋怨。玨的第二個(gè)小孩上個(gè)月又在他外婆家里死了。我心上的傷痕只有我一個(gè)人知道。我縱然形如槁木,心如死灰,我也如何能夠忘記!倘使不是為了海兒,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還會(huì)活到今天?!彼f到這里眼圈一紅,便把臉掉過去望窗外。
琴害怕惹起覺新的悲痛,一時(shí)找不到適當(dāng)?shù)脑拋碚f,又想起淑英姊妹在花園里等她,便對覺新說:“大表哥,我們到花園里頭走走,好嗎?”
覺新猛省地回過頭來,對琴說:“我曉得二妹同二弟在花園里頭等你。你去罷,我剛剛從花園里出來,我不去了。”
“那么我們就把海兒帶去?!笔缲懻3嫉氖謫栭L問短,聽見覺新的話便這樣說。
“好,你們把海兒帶去耍罷。”覺新立刻答應(yīng)了。
琴和淑貞兩個(gè)帶了海臣走出房來。她們每人牽著海臣的一只手進(jìn)了花園,穿過竹林,跨過小溪上面的小橋,經(jīng)過一帶曲折的欄桿,進(jìn)了松林,出來就到了湖濱。
她們走上圓拱橋便看見覺民、淑英、淑華都坐在晚香樓前面天井里綠色磁凳上面講話。覺英也在那里,他和綺霞兜起衣襟在拾地上的玉蘭花片。
淑華看見她們,便站起來向她們打招呼。淑英走過來牽海臣。覺民依舊坐著對她們微笑。
她們下了圓拱橋,又走到天井里面。一陣微風(fēng)把玉蘭花香吹進(jìn)了她們的鼻端。她們走著細(xì)石子路。兩旁的土地上長滿著青苔,潔白的玉蘭花瓣落了一地。綺霞看見她們走近,就站直身子,把衣兜里的花瓣抓了一大把在手里,然后放下衣襟,讓剩余的花瓣落在地上。她小心地走到石子路上來。覺英依舊躬著腰拾花瓣,連頭也不抬一下。
晚香樓門前屋檐下果然掛了一只綠毛紅嘴的鸚鵡。琴和淑英兩個(gè)牽著海臣的手走過來,海臣看見鸚鵡,就掙脫她們的手,跑上石階去。
鸚鵡看見人,便嘎的一聲從架上撲下來。但是它的腳被鏈子拴住了,它飛不開。它撲了兩三下,叫了兩三聲,依舊飛回架上去。它望著下面的人,在架上跳了兩跳,忽然伸起頸子很清脆地叫道:“春香,客來了,裝煙倒茶?!?/p>
海臣第一個(gè)哈哈地笑起來,眾人都笑了。海臣高興地“鸚哥鸚哥”地叫著,時(shí)而調(diào)逗鸚鵡,時(shí)而跑過來拉著琴的手央求道:“琴姨嫂,你教鸚哥講話?”又去央求淑英:“二姨孃,你教鸚哥唱歌。”
“綺霞,綺——霞?!笔缬⒑颓俣歼€沒有開口,淑華卻插入來教鸚鵡念綺霞的名字。她教了好幾次,鸚鵡卻完全不理她。她氣得轉(zhuǎn)過背,剛剛走下石階,鸚鵡又在后面叫起來:“春香,客來了,裝煙,倒茶??妥吡恕?/p>
眾人又是一笑。淑華更加生氣了,她回轉(zhuǎn)身子罵了一句,把手一揚(yáng),鸚鵡驚叫一聲,又把翅膀撲了兩下。
淑貞站在琴的旁邊,她挽著琴的膀子笑了幾聲。眾人在鸚鵡架下面站了好一會(huì)兒。后來還是覺民忍耐不住,在石階下大聲嚷起來:“我們劃船去!老是在這兒看鸚哥有什么意思!”
“劃船?我來一個(gè)!”覺英聽見說劃船,高興得跳起來,他一下子就散開衣襟,把先前費(fèi)力拾起來的玉蘭花片毫不顧惜地完全拋棄在地上。
“劃船去!”淑華拍一下琴的肩頭興奮地對她們說。
“琴姨孃,快,快!劃船去!”海臣聽見說劃船,很歡喜,就去拉琴的衣襟,又把兩手伸去縋著她的膀子,要拖她去劃船。
眾人都贊成劃船,便走下石階,到了草地上,然后往湖濱柳樹蔭處走去,覺英已經(jīng)先跑到那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