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陰雨連綿,天地合一,柔情脈脈。我回想起一幅刻在深灰色石頭上的印度浮雕:男子雙臂擁抱女身,輕柔婉約。這雙經年累月受風雨侵蝕的軀體,給人以兩只緊緊相抱的蟲豸的依稀印象。雨點打在它們身上,貪婪的大地慢慢把它們吞噬。
我坐在木屋里,望著天空陰暗下來,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張帆,沒有一只鳥。只有泥土的氣味從敞開的窗戶進來。
我站起身,像個乞丐似的伸出手去接雨。忽然間,我真想哭出來。一種不是為我,不是我的,而是更深邃、更隱蔽的惆悵,從潮濕的土地上升起。就像是一頭無憂無慮地吃著草的牲畜,忽然間什么都沒有看見,但在空氣中嗅到自己被包圍而無法逃脫的那種恐慌的感覺。
我真想大叫一聲,舒解一下心中的悶氣,但又羞于這樣做。天上的云越來越低,我隔窗遠望,心在輕輕地跳動。
細雨令人愁腸翻滾。一切埋藏在心底深處的辛酸回憶都浮現(xiàn)在眼前――朋友的別離、消逝了的佳人笑靨。希望失去翅膀,像飛蛾停留在蠕蟲狀態(tài)。它爬在我的心扉上啃嚼。
透過雨和潮濕的土地,被流放在高加索的朋友的形象逐漸涌現(xiàn)。我拿起筆,伏案疾書和他交談,用以撕破雨形成的羅網,舒展呼吸。
親愛的朋友,我在克里特的一個荒涼海濱給你寫信。命 運之神與我達成協(xié)議,讓我在這里呆上幾個月,充當資本家、褐煤礦主、實業(yè)家的角色。如果我這場游戲成功,那我就要說這不是一場游戲。不過,我是下了很大決心的,決心改變自己的生活。
你記得,我們分手的時候,你叫我“書蟲” 于是我一氣之下,決心放棄與紙墨打交道的行當――一個時期或者永遠――而投身到實際行動中去。我租了一個蘊藏褐煤的小丘,雇了工人,買了鎬、鍬、電石燈、筐簍和車子,挖了坑道,自己鉆了進去。我就這樣來氣你。由于挖掘地道,我從書蟲變成了鼴鼠。我希望你贊同這個變化。
我在這里享受到非常的樂趣,因為它們很單純,由清新的空氣、陽光、大海和小麥面包,這樣一些永恒的因素所形成。晚上,一個像離奇的航海家辛伯達般的人物,盤腿坐在我面
前。他談得繪聲繪色,世界開闊了。有時,他感到語言不夠用,就猛地站起來跳舞。而當他感到舞蹈仍不足以表達時,他就把桑圖里放在膝上彈撥起來。
時而曲調粗獷強烈,令人頓時悟到人生暗談可悲,自慚形穢而窒息;時而曲調悲愴,令人感到人生時光流逝,猶如沙從手指縫中流失而無從得救。
我的心像紡織工的梭子在胸膛中來回活動。我在克里特的這幾個月來,它一直編織,而――上帝原諒!――我認為我,是幸福的。
孔夫子說:“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這話是對的。人有高低,幸福就有不同的層次。因,此兩者需相互適應。我親愛的學生和先生,我今天的幸福就在于:我忐忑不安地一量再量自己目前的高度。因為你知道人的高低總是有差異變化的。
而人的靈魂是怎樣隨著它生活于其中的氣候、沉寂、孤獨或是周圍的伴侶而變化的啊!
從我這里偏僻寂寞的位置去看,人群就不像是一群螻蟻,卻反而像是生活在充滿碳酸和深厚腐殖質的大氣中的恐龍、翼手龍等巨大怪獸。一個不可思議的、荒誕而凄慘的叢林。你所喜歡的“祖國”、“種族”的觀念,吸引我的“超國家”、“人類”的觀念,在威力無比的毀滅氣浪中,都取得同樣的價值。我們覺得我們走出來說出幾個音節(jié),有時甚至沒有音節(jié),含糊不清的一個“啊”、一個“嗚”――然后我們就消滅了。而即使是一些最崇高的思想,如果加以解剖,也就看見它們只是裝滿糠的玩偶,糠里藏著一個鐵制彈簧。